魔鬼都有一部悲情史
——读东野圭吾《白夜行》
如果你没有读过《白夜行》而又想读,那么可以先不读这个书评。因为书评和影评差不多,或多或少都会有剧透。
我是在饶有兴趣中读完这本书的。可读性非常强,就文本的意蕴、结构、复杂性和规模来说,称其为东野圭吾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恰当的。
作为平时喜欢写点叙事文字的我来说,读一本书首先会看它的语言。例如马尔克斯的长复句,卡夫卡那种无法模仿的多义(“如果不杀了我,你就是凶手”……),布尔加科夫的反讽和诙谐,巴别尔的简洁但不失华丽,都是我所喜欢的。而东野简直毫无文采可言的平实,却也显得别具魅力。这是一种手术刀式式的准确、又像粗厚的毯子一般让人感到亲近的语言。尤其是他对人物心理的刻画或分析,三言两语,直击要害。这种实在似乎比任何文采更能抓住对情节和故事更加关心的读者。
读到大约三分之一甚至更早,我就“猜到”了案件背后的凶手。之所以加引号,是因为需要确认,但所有叙述暗示都指向目标。这时阅读软件的评论区里,不少读者的留言事实证明也都正中标的。
依据阅读和写作经验,在文本过半的时候我感到作者很难再进展下去,让读者猜中隐藏的东西是很难为情的事。但事实上,东野仍然非常平稳而自信地驾驭着叙述,讲述了一个个本质上类似的故事:雪穗的意图或计划受到威胁,然后又化险为夷,与此同时必定有人——她的同学、朋友、情敌甚至老公、新老公的女儿……——倒霉,有的死于非命,有的被奸污,有的生活发生重大转折……
而此时,雪穗表现了“天使”一般的关爱,所有的一切用心都像瑞士钟表一样精准无误。与此平行的线索,桐原的行为,虽然没有直接呈现背后的情节,但留下的巨大想象可能在弥补着雪穗故事里的悬念空白。
阅读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似乎东野的目标还不是写一本严谨的“本格派推理小说”,他的心思似乎要大得多。他在写一部探讨命运和人性的非常严肃的作品,和大江健三郎、安部公房等实际上是殊途同归的。
他用一个个故事、一重重悲欢离合,一层层地揭示人性可能的吊诡和黑暗,也一层层地在笔下的人物上敷色,就像中国画里的“积墨法”。他所刻画的人性真相极端深刻和震撼,在评论空间里“魔鬼”、“恶魔”、“细思恐极”“真是恐怖啊”这样的用词越来越多。
真正令人恐怖的,倒真不是推理小说通常倚重的情节。几乎所有的作案情节都是隐没的,靠读者用想象去填充。真正震慑读者的是人物外表的美好与心思的阴暗、冷酷、漆黑以及达到目的的机巧、算计、精准之间的巨大反差。即便是如胶似漆的同学“闺蜜”,挡了自己的道(其实应该说仅仅是情绪上不悦,雪穗内心深处心仪的是她几乎永远不会主动追求的贵族筱冢一成,后者又青睐雪穗的闺蜜江利子),便反目成仇,外表亲密之下杀机涌动。
尤其是女主雪穗生母和养母之死,特别是后者,东野做了很多暗示,比如雪穗回大阪照料昏迷的养母时,桐原同时潜入此地。由暗示引起的想象空间,令人毛骨悚然。养母对雪穗有着深厚的抚养之情,但都比不过她对利益的追求和自保的考虑(小说暗示养母似乎已发现了掌握桐原罪证的松浦的尸体埋在院子里)。
而东野的叙事非常节制,就像中国画的留白,用想象空间而不是具体情节叙述让你沉浸在那种人性的残酷空间、空气里,喘不过气来。言外之意,意境悠远。
判断严肃与通俗,一个重要指标就是对人性的开掘深度。
东野的确是大家,虽然他的意旨和布局,早早因叙述的特殊考虑而一反常规地泄露,但他还是在最后给出了意料之外的东西,也可以说是大反转。这就是老警察笹垣对雪穗和桐原童年时代生活的挖掘,也是最初凶杀案的还原。一个被贫穷的生母介绍给嫖客赚钱,一个不被父母亲关心、经常发现母亲与店员偷欢,他们唯一的欢乐就是在图书馆看书聚会,相濡以沫。有次,桐原无意中发现父亲在废弃建筑里向雪穗买春(对幼女而言实际是强奸)……
从此,两个苦命孩子有了共同的、永远也不可能向外人诉说的秘密,也从此,他们心跌入了万劫不复的黑暗,在那里彼此成为对方的太阳。曾经的贫困和凶杀,使他们的人生只剩下了动物般的自保和不择手段地成功,任何时候,哪怕是人生最成功、辉煌之际,世界对他们而言也就是白夜而已,再没有阳光明媚的日子。
他们的人性在一次次自保或不择手段地逐利中逐渐跌入最深的黑夜。而 文本的独特魅力在于,随着嫌疑的越来越坐实,你可以不断回到前文,回味品咂,前后都更加意味深长,让人愈来愈被浓重的黑夜所压迫。读到后来,你却已不觉其昏,甚至对雪穗和桐原恨中还带着深深的同情和共鸣,甚至后者还占据了不敢说压倒性、却是不可忽视的位置。
谁也不敢说自己处于那样的童年、以及后来的情境中,会做出什么选择?
所有变成魔鬼的人,都有悲苦的生命史。人性的可塑性、可能性究竟有多大,没人能说得清。这也给文学以足够存在的空间。文学世界浩渺无垠,有的抒情,有的写实,有的批判,有的中立,有的倾向性明确,有的仅仅对你呈现人的可能性。
东野的文字非常高级,他在批判之余还有理解。他原生态而又洞烛幽微地呈现了生命之所以如此的暧昧过程,既非道德家、社会学家亦非现实批判者,也可以说既是道德家、社会学家又是现实批判者。作家的角色就是如此有意思。
人性真的太复杂,或者说包含着许许多多的可能。单纯的善或单纯的恶都不可能存在,它们共处一体,就像正负离子互相缠绕。
一切都不是无缘无故的。但理解恶之所以变成恶的同时,人恐怕还是要时时自警,即便情境具有强大的推动力,在滑过底线的一刹那,人仍然可以反抗,对象无论是环境、情绪还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恶。人之所以为人,不是像物体,比如刀剪一样其性质被先天决定,他时可以反思和选择的。这样的观念并非我之思考,它来自于存在主义大师萨特。
《白夜行》里的唐泽雪穗(西本雪穗),是东野圭吾笔下塑造的最成功的人物。她的优雅、高贵、美丽,与内心冷漠无情、唯成功是图,形成巨大的反差和张力。她的机器般冷酷却不乏对筱冢发自内心的爱,这可能就是后者实际上对她构成了致命威胁、却在书里唯一没有遭到暗算的原因。而她的爱也很复杂,可能还有出身贫寒者对贵族的自卑和倾慕。
雪穗对她居于幕后的受害者的反应,意蕴同样复杂。恐怕不仅仅是伪善和装出来的表演,否则没有那么逼真和投入。例如,深夜里她解衣压在被强奸的美佳身上,让后者记住自己的脸庞,告诉后者如果回想到被强奸的事,就想压住自己的另外一张脸(雪穗的)。这样便缓解了美佳的痛苦。这种令人惊叹的关爱创意,肯定来自她的真心,那一刻她似乎把美佳当成了当年的自己。
这个女性,放在日本文学乃至世界文学形象的长廊里,也不逊色。而我觉得,东野写出了阶层差异贫富分化加剧、物欲横流、以物质成功衡量一切的现代社会很多女性的典型,写得入木三分。所谓典型,不过是这类人物的极端化而已。
读东野的著作,文中人物的彬彬有礼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日本人的礼貌和对打扰别人的敏感,恐怕既是文化使然,也是社会文明进程到了一定阶段的产物吧。与此相应的是,东野这样的作家,著作中很少针砭制度和权力,更多的注意力放在普遍存在的社会阶层差异对人性的影响上。
雷文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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