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建强专栏|寂光院
《平家物语》中最具悲剧性的一幕在这里上演。日本文化的“古层”,或许就深埋在这里。那就开掘吧,试试吧——
日本社会最近的一个热门话题就是27岁的白石隆浩的杀人事件。割下8女1男的人头,并开膛破肚,将其内脏丢弃。而首级则放入室内的冷藏箱保存。无论怎么看这是战后日本最为冷血凶残的杀人事件。日本媒体的舆论也从“如何杀人”转到“为何杀人”的追问上。
问题在于:有个真相在等待在那里吗?凶手最终会说出自己的杀人动机吗?警方最终能还原真相吗?或者,这件事本身是否如我们所认为的必然有个语境上的真相等待揭破?
这就令笔者想起在日本畅销万部的女作家凑佳苗的《告白》小说。这部小说在年被搬上了《告白》的银幕。故事讲述一位中学女教师在校园游泳池内发现自己的四岁女儿意外溺水身亡。这位母亲抱着复仇的心理,私下调查真相,最终发现是自己班上两位学生谋杀的。于是在结业式的那天向全班学生告白真相。但最终她自己也在怀疑自己推导出的所谓真相。因为犯罪的动机实在太荒唐:“第一件令我失望的是他没有想杀的人。他只是因为不知怎地感到不爽,而词汇不够只有去死两个字发泄出来而已”。这难道就是真相?看来确实无法认同。
电影《告白》日本版海报(图/东宝)
当然不可不提及的是芥川龙之介的小说《竹林中》,讲述的也是真相难觅的故事。小说里人人都是说谎者,而且人人都是说谎的高手。特别是那位化为死灵的武士,他说自己是自杀的,这就掩盖了他作为武士在决斗中武艺不如人的一面。他说他自己是自杀的,这就为自己有个不忠的恶妻而开脱。当然武士的妻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当着自己丈夫的面被人强暴不说,为了保全节操,就必须为自己塑造贞洁烈女的形象。所以她口口声声说自己被“晕过去”二回。这就是日本大导演黑泽明在导演这部影片的时候,再三强调的就是人的原罪的问题。他说人在叙说自己事情的时候,不可能不加虚饰,不加虚饰就活不下去。
照理说,真相是发生的一个结果。从逻辑的因果上来说,结果的发生,一定有个使其结果发生的语境上和事实上的真相。既然存在着一个真相,那么真相大白于天下也应该在情理之中。我们的认知确实也是这样期待的。但问题的复杂性在于:我们之所以在现实上无法最终地揭示真相,就在于我们有一个无所不在的善意的谎言系统“PS”着我们。而这个谎言系统用黑泽明的话语表述就是“人的原罪”。
于是我们终于发现在基督教世界,上帝其实也在说谎。如上帝对人类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在伊甸园偷食智慧果,偷吃之日就是死亡之日。但日后的事实证明,偷吃智慧果并没有导致死亡。这表明上帝也不诚实。但他的谎言现在看来是善意的。因为上帝已经预见到知识在人类手中会导致灾难。而原始的混沌则有助于免除人类从堕落到拯救的艰难历程。所以,还是比“一切活物更狡猾”的撒旦,看出了问题的所在:“你们不一定死。你们偷吃的日子,便像上帝一样能知善恶而已。”
现在看来,这是否就是“智慧果的真相”?还有,犹大出卖耶稣,换来30块大洋,这是众所周知的。但其中隐藏的一条因果链大家未必都看得明白:因为犹大的出卖行为,所以才使得上帝的拯救计划得以实现。而“耶稣”的希伯来文词根就含有“拯救”的意思。这里,个人的罪恶,促成了对整个人类的拯救,怎么看都是“出卖的真相”上演的一幕大戏。但真相是应该这样的吗?而中国的智人墨子在《非攻篇上》说:杀一人,被说不义,必有一死罪;杀十人,被说十重不义,必有十死罪;杀百人,被说百重不义,必有百死罪;而一个国家攻打另一个国家,杀死无数国民,则被说成是正义的。这种“则弗知非”的逻辑,加以还原是否就是国与国交战,杀人正当化的真相?
“我也知道这是不幸,不过有的时候也得考虑不靠撒谎就无法说的真实”。这是芥川龙之介在《侏儒的话》所说的名言。这是否就是对各类无法破解的真相的最好注释?这就如同古罗马哲学家伊壁鸠鲁说,爱情是令人快乐的。但他也不忘吓唬人们:性交从来不曾对人有过好处。那么,哪一句话为真?如追究日本的战争责任,但天皇制则是这个追究的最大的说谎装置。那么,你会作如何思考?如耶稣说我虽然吹笛,但是他们不舞;他们说则我们虽然舞了,但你吹得不够好。
那么,你信谁的说法?文明原本是为了消除罪恶。但文明自身又带有先天的罪感。文明如果能消除这个矛盾,那就不是文明自身了。从外观看是合理的,但实际上是不合理的;因为它很不合理,所以外观看是最合理的。对此,芥川龙之介说的这句话,导演黑泽明也举双手赞同:“神不能自杀。我最同情神”。黑泽明为什么要举双手赞同呢?因为黑泽明最想告诉人们的一件事就是:这个世界没有真相。这就一不小心捣碎了绝对真理这个千年的伤心古池。
上帝也终成罪人的上帝。但是这里要注意的是,黑泽明电影还是给与了人性最后的复归之路——向善。因为樵夫最后承认是自己的贪财(他偷藏了武士妻子在竹林中遗落的镶有宝石的小刀)而不敢作证。而芥川龙之介小说则是毫不留情地将尖刀刺向了人性中那条最深的裂缝——趋恶。如果说前者犯了平庸之“罪”,那么后者犯了杀伐之“罪”。但欲拯救人性,现在看来需要告别的显然是平庸而不是杀伐。因为只有杀伐才离真相最近。
好多时候我们都想探寻真相,但有的时候真相则难以寻觅。即便是抓住了犯人,但真相依旧迷雾重重。日本的奥姆真理教,其教祖麻原彰晃和实施犯罪的信徒们早已全员捕获,但真相又在哪里?麻原究竟为什么要用沙林杀人?知识人为什么要用知识犯罪?如果真相都已解明的话,那麻原的死刑为什么至今还不执行?东野圭吾的《白夜行》小说,写得非常震撼。雪穗的母亲为了钱,献上自己女儿的处女之身,而亮司用剪刀杀死占有这个处女之身的亲父。最后的结局都真相大白了吗?当雪穗说出“我的天空里没有太阳,所以也不怕失去”的时候,我们究竟离真相是更近了还是更远了?而他的另一部小说《嫌疑人X的献身》,一开始就告诉人们真相的凶手是谁,但全书读来还是惊奇连连。这是为什么?就是作者巧妙地借用了读者想寻找最终真相的心理定势。
东野圭吾小说《白夜行》改编的同名日剧,这部作品被认为是日本推理的代表之一(图/TBS)
在推理中寻求真相,是日本人的一大喜好。对万事问“なぜ/どうして/为什么”的一个结果就是日本推理小说的空前发达。案发在南部的福冈,凶手却身处最北端的北海道。《点与线》的连接,是松本清张的“时刻表诡计”,也是日本人最拿手的“不在场证明”在真相大白中的运用。但问题是推理真的能揭示真相吗?这点连推理高手东野圭吾也缺乏自信:“听了最后的解迷后,觉得明白便已经满足了。”言下之意,哪有真相可言。实际上,真相恰恰是推理的死敌。
松本清张长篇推理小说《点与线》,自年发表后,60年来数次被改编成影视作品(图/新潮文库)
一旦万事都有个真相,推理小说也就死了。一个不善理性的民族则喜欢推理,在令人醉迷的同时,也表明真相更多是与感性结缘。生活才是真相的最本质的灵性。
显然,探寻真相在当今生活中泛化带来的一个料想不到的结果就是:世界上最不可理喻的真相竟然还能被真相这件事。从这点看,我们的生活本身就内含了不可解。如一桩自杀案。死者是一位高中女生。割腕,血流满地。但是死者的脸上却带着微笑。前来破案的刑警对此感到奇怪和迷惑。顺着这个微笑的线索,发现有人被谋杀,死者也是带着微笑。
那么,这二个微笑之间有接点吗?如有接点,真相又是如何展开的呢?“杀意,原本是应该保持一定距离的人越过了界线的时候产生的。”《告白》小说里的森口悠子老师,为了复仇,最终选择了将有艾滋病病毒的血液加入到两个被认为是凶手的的两个学生的牛奶中。而老师的丈夫在最后的那一刻,选择将生的希望留给了两位学生,虽然他们是罪人。
极善与极恶,只在一念之间。那么真相呢?是否也在这一念之间大白?如是这样,今天这位27岁的冷血杀手白石隆浩,能供出最终的真相吗?从媒体报道看,好似天天有招供,但离事实的真相是远了还是近了?我看是越来越远了。因为真相本身不会屈步于追问。虽然真相令人着迷。
(本文为作者原创稿,原题《日本冷血杀手为什么要割下人头:有个大白的真相吗?》,转载请留言获得授权。文中图片君来源于网络。)
姜建强,旅日学者,致力于日本哲学和文化研究,著有《另类日本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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