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无且
撰文丨东来
夏雨刚过,天气闷湿,秦寿平闲步到村头的一颗大槐下,心里只盼半分清凉,谁知凉风有信,呼呼竟来,又听树底下童言稚语烂漫,心下欢喜,慢慢踱步过去。
只见一个白发白须的老人,坐在一个陈旧药箱之上,手里抓着一把甘草,正一片片发给孩童,孩子们咂得开心,全爬到老头身上,野草野花插了他一头,老头搂兔子般,抱了两个孩子在怀,放在膝盖上,其乐融融。
“夏无且,夏无且,讲个故事吧!”
老头闭了眼,似要想讲些什么,许久才挣了眼,笑着说:“讲个我的故事吧,好不好?”
“好啊,好啊。”孩子们雀跃。
夏无且说:“别看我现在衣衫褴褛,以前我在咸阳秦宫里当过太医,还发过一笔不小的横财。”
“什么横财呀?”
“我打伤过一个刺客,秦王赏了我百两黄金。”
孩子们哈哈笑开,都说:“你长得这般瘦小,怎么还打得了人呀。”
夏无且说:“我就用坐下这个药箱砸中了他。他的名字叫荆轲。”
荆轲,你们都听过这个名字,但是只有我见过真人。
那日天气和现在差不多,但没有风,只一味闷热。燕国来了使者,宫内宫外都整饬一新,医院里待着,无事可做,折了许多鲜薄荷泡水喝,忽然几个宦官跑过来,说,夏太医,王的右腿忽然不能动了,赶紧去瞧瞧吧。
我不敢耽误立刻背了药箱就秦宫去。
几日雨水,秦宫地面的苔藓茂盛得像条绿毯子,乍一望竟觉得渺无尽头,秦王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等着我。我走到他身边时,鞋面绿了。
他是个高大的人,五官分明深刻,穿着一身黑衣,像个顶天的铜柱子,不晓得哪里来的一股气势,像股子浪,能把人吞吐进去。他极少发怒,可我每次一见着他,心里就慌兮兮,只需站在他的身边,耳畔就响起无休无止的雷霆,全身五万六千个毛孔骤然收紧,举止慢许多,要陪着一万个小心,怕一不小心就跌到深渊里去。
秦王说:夏无且,寡人这脚是怎么了。
我跪下身去,捧起他的右脚,像捧着最为珍贵的玉璧,轻轻捏了捏揉了揉,知道他是被湿气侵害了,没什么大要紧,只等着天放晴,慢慢就好。我把额头抵在他的脚背上,亲吻了他的脚趾,过了一会儿才站起身来,对他说:王啊,无事,不能总是静坐,多走动走动,几日便好,这就像是青铜剑上了锈,得磨一磨。
他笑着说:夏无且,你老啦,年轻时候你可不这样。今天燕国派了使者来称臣,你也看看大秦的威风吧。
我跟随他走进议事大殿,找了个最最偏僻的角落坐下,王趺坐在高处。殿外的号角吹动,萧萧索索,又有下雨的势头,李斯大人领头,大臣们陆陆续续走进来,排列整齐,无人言语,唯听得见刻漏的水滴声,滴滴答答,除了正对大殿的王,所有人都微微偏过头,看着大门的方向,等着燕国来的使者荆轲。
等了足足有半刻,忽然一声巨大的“哗”声从头顶落下,大雨落下,敲击着瓦片,有生之年,我还没听过这么大的雨,这雨像是早在那里,静静不动,就等着那一刻,飒然而来。燕国使者在雨声中走进大殿,手里捧着个木匣子,身后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燕人尚白,燕人尚黑,荆轲穿了一身彻头彻尾的白,从头巾到鞋,都是白的,白的发光发亮,他穿过一群黑衣大臣,如明珠滑进黑泥,可我站得太偏了,他的面目我却看不清,只听得他的脚步每一步都踏得很实。
荆轲走到离王两丈处,停了下来。
他身后那个叫做秦舞阳的少年抖成了筛子,面色发白。
李斯大人觉得有些奇怪,问了一句:“这位后生面色苍白,怕是病了。”
荆轲看了一眼秦舞阳,笑着说:“穷乡僻壤来的孩子,没见过世面,更何况是见天子,不抖也怪了。”
我觉得怪就怪在他这一笑上,因为在秦王殿上,没人敢这么笑过。他这一笑,我回头再想,觉得瘆人,一般二般人穿过门外数千手执利刃的士兵的大阵仗,再入这二三百人森森殿上,气氛如狼似虎,几百道刀子一样的目光,再加上这怪剌剌的天气,都是要怕的,他不怕,他还笑,他可是来献地称臣的,怎么也不该笑,他这一笑,隐隐不祥,殿上的那些老狐狸就沉下脸来。
荆轲一步步踏上台阶,手里仍抱着那匣子,直至秦王的面前,打开木匣,从木匣中拿出一块羊皮地图,一点点铺开,他每个动作都很缓慢迟重,似是有意让这过程来得慢一些,偏叫人心急许多,王把头探去,荆轲伸出手指,在地图上指点,从高高的函谷关,看到魏国的国都大梁,赵国的邯郸,齐国的汶水,再看到风萧萧兮的易水,万里江山,正是徐徐展开的宏图。王的黑髯抖动,满目得意。
在羊皮地图的尽头,是一凛寒光,图穷而匕首现。
忽然只见王站起来,绕柱而奔,荆轲手持匕首,在他身后追逐着他,远看只有一个白点追着一个黑点。王跛着腿,跑不了多快。
王殿上不能佩剑,有武器的人都百米之外等候,混乱之间,又来不及召唤,殿上乱成一锅粥,只听见咿咿呀呀地喊成一片,却无人上得前去。
“王啊,你腰下有剑。”
“王,跑下来。”
王一边跑,一边拔腰下的佩剑,但佩剑太长了,一时无法拔出,王又将佩剑提在手上,向我跑来,他的身后紧追着荆轲。
“无且,救我!”王说。
我哪知道秦王会朝我跑过来,还高呼着“无且救我”,我只像个呆瓜,立在一旁,不知闪躲,手脚也不知道往哪里放,眼见着荆轲就要抓住王的衣领,就要把匕首插进王的后背了。秦王死了,我必然也要死,因为秦王都喊了“无且,救我”,我如果不出手,就是叛国,我要出手,就算了救不了王,表表忠心也是好的。我忽然想起手上提着药箱,那东西还有点分量,兴许……管不了许多,我闭着眼睛向那边一掷。哐当!再睁眼已经是另外一番局面,荆轲被药箱砸中大腿,他顿了顿,摔在地上,王趁机跑远,两侧的大臣上前摁住荆轲的肩膀。王怒目拔剑,劈在了荆轲的左腿上,血如泉涌。
左右人说:夏无且你砸中刺客啦,你立了大功。我昏昏然,放眼去找我的药箱,药箱里的药都洒出来,满地都是茯苓、白芷、田七、人参。
荆轲手里仍拿着匕首,匕首泛着莹莹绿光,他拖着一条废腿,挣扎着爬向王,王越跑越远,身着黑衣的大臣围到荆轲的身边,挡住了王,淹没了大殿里唯一的白,忽然这点白又从黑潮中挣扎出来,拼劲全力向王的方向投来一把匕首。匕首没有击中王,仅击中铜柱,入柱三寸,铿然之声震耳欲聋,我捂住了耳朵。荆轲又说了一句什么,可被人群之声掩住,我听不清,只觉得声响含糊而巨大。待到黑潮退去,那个白衣之人,横在地上,已成了红衣之鬼。
宦官把尸体抬了下去,又有几十个宫人上前擦洗血迹,不一会儿,殿上的血迹就被完全抹去,大臣们仍站立着,相顾无言。我拿回我的药箱,仍旧站在无人看见的旮旯,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肃穆和惶恐,那场盛大的九宾之礼转瞬间就成了个笑话,但没有人笑得出来。
有人把那把匕首从铜柱上拔下来,呈给王,说:“王,这是赵国徐夫人的匕首,是世间最锋利的刀刃,上面淬了毒药,沾衣立死,价值连城。燕国这是下了血本,欲置王于死地。”
王自上位以来,从未遭受过这样的屈辱,他闭着眼,喘着气,黑着脸,良久不发声。
事毕论功,王说:“无且爱我,乃以药箱提荆轲也。”
他赏了我黄金二百溢,这就是我之前和你们说的那笔横财了。我不过是掷了掷药箱,竟赚了黄金二百,可不是横财么。
(秦寿平笑道:“二百溢够你半老不老过一生了,如何现在又做了江湖郎中?”)
二百溢够买下咸阳城里所有的生药铺,我确实阔过一阵子,穿过绸缎,买过镀金的鞍马,可如你所说,我半老不老,孤身一人,要这么多钱有什么用,可我还是喜欢阔,喜欢穿绸缎,骑金鞍马。但荆轲那事之后,又出了一件人事,就是这件人事,让我不得不一无所有地离开秦宫,流落乡野。后生啊,我是过来人,要与你们说,好事总是和坏事相连,好事来得猝不及防,坏事来得气势汹汹。
秦王查清楚荆轲一事是燕国太子丹主使,震怒之下,发兵伐燕,拔了燕国都城蓟城,斩了燕国太子丹,把太子丹的人头做了溺器,还嫌不解气,五年之后直接夷平燕赵,吞并天下。说时迟,那时快,不过眨了眨眼的功夫,举目望去,哪还有什么六国,全是大秦的国土。早几年,秦国刚并六国那会,大家都还认自己是老齐国、老赵国、老楚国的人,绝口不说自己是秦国人,如今人老的老了,忘的忘了,这些话也就没人提了。
王又改了名号,自号为始皇帝,王变成皇,奉天承运,不再是一国之君,而是天下之君。那时候六国宫女都挤进了咸阳,喝不惯渭水的人多了,一天天这也不舒坦那也不爽利,光是伺候她们,就够我忙得脚不沾地。
自荆轲一事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秦王,我听说他一直住在骊山阿房宫,身体发福,不再骑马,睡不好觉,迷恋丹药。
秦并六国两年后,我奉旨剜去一个人的眼睛,那人名叫高渐离,老燕国人,擅长击筑,能奏楚调《国殇》。燕国被灭后,他逃在一个老宋国的商人家里做帮佣,因为筑实在奏得好,辗转被献给了皇帝,皇帝喜欢他的乐声,但是嫌他的眼睛太明亮,干脆让我剜去,省事。
我先用毒药粉洒在高渐离的眼睛上,等上半个时辰,毒药生效,眼睛就如同一块死肉,不再知疼,此时我再用一只铜勺子,往眼窝里一探、一勾,就把眼球带出来了,用剪刀剪去粘连的血管,再往眼窝里撒上白灰与白药,原本鼓鼓囊囊的眼窝,转眼就变成了一个血洞。眼珠子洗干净之后,放入一只银碗中,用清水泡着,由宦官端去给皇帝过目。
剜眼之前,我问宦官:“王身边的乐人几百个,为什么独剜高渐离的眼睛?”
宦官说:“高渐离是以前老燕国刺客荆轲的朋友,王怕他也有犯上的心。”
高渐离闷声不语。
我剜过人的膝盖骨,断过人的手臂,取过男人的命根子,还从未剜过人眼睛。人的眼睛,一半是红,一半是白,刚剜下时,还有神采与光,是活物,片刻之后就僵硬,光芒凋谢,变成死物。因为毒药的作用,高渐离还没觉得疼,他提议,要摸摸自己的眼球,我把眼珠放在他的掌心里。
他上下掂了一下,笑了笑,说:“还是热的。”自己的眼珠被挖了,究竟有什么可笑之处,我周身一冷,竟不敢接他递过来的眼珠子。
宦官端着盛着眼睛的碗,一溜烟去了。
半月休养之后,高渐离能够起身,起初他不太适应自己是个瞎子,会猛得睁眼,露出眼脸内的模糊血肉,肆意张望,一无所获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失明,又闭上眼睑。他逐步适应黑暗,通过步伐丈量屋子的陈设,通过耳朵判断人的位置,也摸着墙去马桶尿溺,或到门口吹风。血肉闭合时又痒又疼,像无数蚂蚁在眼窝里咬,高渐离有时候疼得浑身是汗,但他从不失声呻吟,都闷头忍着,好似舌头也被割掉了。不知道燕国人是否都这个脾气,坚忍些、决绝些,荆轲、太子丹,再加上眼前这个高渐离,都是这样。
不那么疼的时候,他会找我说话解闷。
他听见我在捣药,便说:“是夏太医吗?”
我说:“是啊,如何?”
他说:“就是你用药箱子砸中荆轲,致他刺杀无功,被杀而死?”
我疑心他要杀我,只敢站在离他十米远处和他喊话。
我说:“荆轲剑术不精,就算我没砸中他,他也不会刺中秦王,早晚会被杀,他的死和我没有关系。”
高渐离很平静,语气没有起伏,并无要杀我的意思,他说:“你说的对。以夏太医看来,荆轲的剑术到了什么水平?”
我说:“还不如秦王身边最普通的侍卫,当时秦王近在咫尺,还跛着足,荆轲竟然也追不上,左突右突了大半天,还是抓不住王,大臣们都涌了上来,护住了王,他又无法挣开包围,不败才怪。”
高渐离点头,说:“燕太子丹恨秦王入骨,又筹备数年,赌上一国之运谋划的刺杀,所选的刺客,剑术却不及秦王身边最普通的护卫水平,太子丹的眼光是不是也太差了?”
我停下手,看着他,他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
高渐离又接着说:“因为他不是荆轲。”
我吃了一惊,四下张望,屋子空荡,所幸无人。我凑上前去说:“高先生,这话可不能乱说呀,会掉脑袋的,不光你掉,我也会掉。”
他张开眼脸,那团红黑的血肉里里蹦出一线光,砸在我的脸上。
他说:“我才是荆轲,死在大殿上的是高渐离。”
(秦寿平听到此处,轻轻呀了一声。)
当时我听到这里,也是不信,只觉得疯,莫不是高渐离被挖去了眼睛,神智也不清,然而面前那个人口吻如此坚决,让人不由生出一丝疑惑,心里已经开始信了,甚至觉得这才接近真实。高渐离的头偏向我,他用脸看着我,五官挤出一个拷问的表情。
他说:“夏太医不信?”
我回答:“不信,你们为什么要调换身份,我想不通。”
他垂下头,好似撑不住头颅的重量。我站在十米外都能感到他的懊恼和愧疚,他的手指头紧紧地抠进了被褥中,抓出一团团绵絮,把棉絮扔在地上。
他说:“到秦殿刺杀秦王,是死路一条,我怕死,临阵脱逃,所以高渐离替我去死了。可现在,他变成了我,我又变成了他。”
(话说到这里,天色渐晚,霞光散尽,几个孩子打起哈欠,一个个溜开,各回各家,只留了秦寿平一人在旁听着,他盘腿坐着,目光炯炯,看起来毫无倦意。夏无且有些困乏,连声说告辞,要回去休息,明日再续,秦寿平不允,强着夏无且讲完。
夏无且笑道:“你还怕我跑了不成?”
秦寿平道:“正是如此,见你一面不容易!”说得好像他是特意寻来的。
夏无且趁着最后一点亮,仔细分辨秦寿平的脸,只觉得面生,真没见过。
二人从垄亩间的小道踱回村子,两侧蛙鸣此起彼伏,夏无且深深吸口气,说:“真好日子,可好日子总是短暂。”
第二日一早,秦寿平吃过早饭,便去寻夏无且,问了一圈,众人都说不曾见,夏无且借宿的那户人家道,夏大夫天没亮就告辞,向西而去了,幸而西边只有笔直的一条道路,要到天水郡才有岔道,秦寿平连忙追去,追了足足两个时辰,果见远远一个老者,坐在树下休息,身边还有个药箱,正是夏无且。夏无且见到秦寿平,也不羞恼,满脸笑意。
秦寿平怒气冲冲,走到道:“你怎么走了?那故事还没说完。”
夏无且道:“我是行走郎中,又不是说书人,这个村子没病人了,便往下个村子,你怪我何?”
秦寿平道:“那我跟着你,直到你说完这个故事。”
夏无且摇摇头,苦笑着,只好续接着昨日的断处,再说起来。)
高渐离说自己是荆轲,我也搞不清楚他到底是荆轲还是高渐离,因而还是叫他高先生,我说:“高先生,你要是身体不舒服,就再休息一会,别再说这么多话,伤元气。”
高渐离逼近我,说:“你是不信我,还是不敢信我?”
那会儿还是盛夏,天气闷热,他眼里腐肉的味道如同酿过头的醋,且腥且酸,熏得我难受,我只好硬着头皮说:“不信。”
他倒来劲,非要说给我听,我在一旁捣药配药煎药,他自顾自说,也不管我在不在听,足足说了两三个时辰。说罢了,两行血顺着眼角滑下来,他没哭,只是眼窝里伤口崩开了。他伸手去摸脸上的血,摸得满脸都是红,让我想起当年秦殿上的刺客,死的时候也是殷红。直到那时我才信了,当年大殿上死的确实不是荆轲,而是高渐离。
我记得清楚,荆轲说自己是个胆怯之人,只是运数把他推到风口浪尖,怪得很,明明自己不想走那条道,偏偏所有人都觉得他应该走那条道,然后推搡着他往那条道上走,到了最后那条道竟像是专门为他铺出来的,他走得战战兢兢,满头大汗,直至虚脱,还是得走。
像当时的许多年轻人一样,荆轲带着家财,离开了业已败落的母国,周游列国,寻找机会。他先到了齐国的邯郸,再到了魏国的大梁,过了秦国的咸阳,到过楚国的郢城,最后北上,抵达燕国的蓟城,那时他已卖了车马,身无分文。
荆轲好酒,在酒肆结识了高渐离,高渐离寡言少语,两个人总在大街上大醉,相和而歌,被往来的马车溅一身泥点子,然后相拥而泣,二人实实在在地愁苦,所以每一哭,都声嘶力竭,泣到无泪,只剩干嚎。荆轲哭美人迟暮、壮士衰鬓,行囊已空,一事无成,而且眼见着要继续一事无成下去;但荆轲不知道高渐离哭什么,他从来不说自己的事情,荆轲唯一知道的是,他鳏居无子,并不贫穷,住在蓟城东。
荆轲腰下长年挂剑,很少拔出来,剑鞘的装饰极尽华美,镶满了宝石,恰与他衣衫褴褛比照,令人一见难忘,总觉得这人真有些本事,但荆轲他自己说,其实没什么本事,他学书不成,改学了剑,学剑又不成,才去周游列国。他的祖上,和老卫国的国王很有些关系,所以才得了那把剑,传到荆轲,已经五代,荆轲念着祖上的情分,没有卖掉它。
“虽然剑术不精,但比秦王殿的侍卫还是强些。”荆轲说。
酒肆上两个汉子哭天喊地,自然引来很多看热闹的人,燕国名士田光就这么被招来了,他先看到了荆轲的剑,再看到荆轲其人,又听见他醉酒时念的居然是《诗》,觉得此人气度非凡,把他带到府里,洗刷干净,举荐给了太子丹。
太子丹正在找个能出使秦国的刺客,他看到荆轲第一眼,就相中了他。
你要是见过荆轲其人,就知道为什么太子丹会相中他。他生得实在魁梧英俊,八尺有余,净面无须,两眼神光威猛,瞳色灰蓝,白熊一般,他圆眼一瞪,一般人看见,胆汁都凝固了。
只是那双眼,后来被我挖去了。
太子丹给了荆轲最高礼遇,他让荆轲驾纯铜嵌银的车马,每夜都送一个美女到他府上。燕国北地,十月飘雪,荆轲站在城楼上望着白茫茫一片说,老卫国这会的枫叶还红着,层层叠叠,煞是好看。第二日,他醒过来,窗外一片红霞,走出再看,树上挂满红色的黄色的绸条,恍惚间以为还是秋天;宴会时,荆轲夸舞女的手如葇荑,太子丹赶紧叫人把美人的手剁了,洗干净血迹,用玉盘装好,送到荆轲府上;骑马时,荆轲说了一句“千里马肝肥美”,太子丹又剖出马肝,赠与荆轲。荆轲无从拒绝,只能接受——挂上树的绸缎还能拼回去吗,剁下的手还能接回去吗?他也知道太子丹给他这些,不过是要让他以命相抵,给的越多,受之越愧,直到有一天,不得不把性命交给太子丹。荆轲享用着这些富贵,非但没有感激之心,还觉得为难,因为他根本就不想卖命。他和我一样,都喜欢阔,喜欢绸衣与金鞍马,喜欢众人艳羡的眼神,但不喜欢卖命。
荆轲驾车回到与高渐离相识的窄巷,行到巷子中央,马车无法穿过,卡在中间,既无法前行,又无法后退。高渐离高声问:“来的是谁,这么蠢?”
荆轲说:“是我荆卿,来探故友。”
高渐离冷笑一声,说:“高枝麻雀,上得去,下不来。”
嘲讽归嘲讽,他还是上了荆轲的车,替荆轲解决麻烦。他用荆棘缠在马鞭上,撒上盐,疯狂抽打马屁股,抽得马屁股鲜血淋漓,那几匹马不耐痛,都奋力扬着蹄,拉动马车,冲出了那条窄巷子,出了窄巷时,车轱辘挤坏了,马也重伤,两旁的土墙被拽出两道深痕。
可荆轲还是说,高渐离是他所见过最勇毅之人。
后来田光为了保密刺秦一事而死,樊於期割下了自己的头颅,送给荆轲,燕国最值钱的两条命都压在他身上,太子丹天天跑到荆轲府上嘘寒问暖,搞得荆轲寝食难安。太子丹犹嫌不足,找来了燕国当时最出名的勇士秦舞阳,作为刺秦时的随从;花万金购得赵夫人的匕首,用毒药反复淬炼,锋利无匹。这阵仗是越来越大,荆轲再不上路,就太不够意思了。
可不应了高渐离的那句话,高枝麻雀,上得去,下不来啦。
荆轲拖着时间,迟迟不肯出发去咸阳,说要等个远方来的同行者,左等不至,右等不至,半年转瞬而逝,太子丹逐渐失去了耐心,每日都催促着荆轲上路。荆轲说,太子丹是个矜贵的人,他就算再着急,也只会每日到荆轲的大门口坐上一会,轻声问一句,先生,车马已备,可以上路。
燕国都城下了第一场大雪,雪盖住了一切颜色、声响、悸动,无穷无尽,融入苍穹,像是混沌之初,天地之始,宏大而宁静,荆轲看着这片无尽头的白,忽然明白了燕人为什么尚白,忽而生出决心,准备上路。
太子丹在黄金台为他送别,高渐离击筑,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冷风吹散了乐声与歌声,但“不复还”三个字还是让荆轲打了个踉跄,差点没接住太子丹递来的送行酒,他颤巍巍喝了,步下黄金台,和秦舞阳、高渐离,还有数十名随从士兵,扬鞭西去,没入风雪,走得时候他还在想,怎么风这么大,雪这么大,刮得人脸疼。荆轲怕死,越近咸阳他越胆怯,越胆怯越压抑,连着数日不说话,只顾低头擦拭匕首,只有高渐离知道藏在他心底的胆怯。高渐离在每个有月亮的日子都击筑高歌,抵达咸阳的最后一晚,他奏起《易水词》。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马嘶嘶兮人不欢,壮士一去兮无回还…”
高渐离声如破缶,荆轲泪流满面。
高渐离说:“万一你在秦殿上哭起来,可不好收拾,不然你走吧。”
荆轲说:“我怎么能走呢?太子丹以举国性命托付,我要是走了,他怎么办?燕国怎么办?”
高渐离说:“我替你去。”
荆轲不回话。
高渐离又说:“你把我的筑带走,它是我唯一的念想。”
当夜荆轲就走了,隐姓埋名,一路向东,辗转到了老宋国。
第二日,高渐离和随行的秦舞阳说了此事,两人便定计,由高渐离假充荆轲,入秦宫,上秦殿,刺秦王。
后面,就是你之前听过的那些,高渐离被我用药箱砸中,摔了一跤,没有刺成秦王,反被扎成了血窟窿。
世上人都以为殿上死的是荆轲,觉得他死有余辜者不少,扼腕叹息者不少,但无人否认,那个刺客是个勇毅之人。真正的荆轲还活着呐,他以高渐离的身份活下来了。
秦灭六国两年之后,荆轲被老宋国的商贾带到咸阳,献给了秦王。
(秦寿平道:“所以这人又赴死来了。”
已到午饭时分,他从荷包中拿出一个烙饼,掰成两半,递给夏无且一半,另一半已塞到嘴边。
夏无且道:“说是赴死,也宜当。荆轲是来赴他未完成的使命,不过是以高渐离的身份,他说他是荆轲,也是高渐离,想来也没有错。”
秦寿平笑道:“此番不胆怯了?”
夏无且道:“死生亦大,谁不胆怯,只不过有个先勇后勇之分,先勇是天生的胆气雄豪,后勇是胆怯之后,仍能前进。先勇固然可敬,后勇也不可耻!”
秦寿平道:“老头大道理真多,那荆轲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他就不怕你跑到秦王跟前囫囵抖落出来么?”
夏无且道:“我原有些把柄在他手上,所以他才不怕我说出去。秦王是个多疑的人,一点点罅隙他都不容。我不过是个怕事的郎中,只要事情不摊在我身上,我且管他到底是荆轲还是高渐离。”
秦寿平听得越发来劲,凑上前去问道:“你竟还有个把柄在荆轲手上,快来说说,是什么把柄?”
夏无且不答。
秦寿平亦不追问。
二人吃完了饼,又到河边喝过水,躺在树荫下乘凉,天气太热,蝉噪不断,说者没有力气,听者没有精神。
睡到傍晚,夏无且叼了根草芯在嘴里,咂着青草的甜味,又讲起来,秦寿平枕着双手,闭着眼听。)
荆轲休养数月之后,开始为秦王奏乐,他是个好手,走南闯北,能奏六国的曲乐,就连《下里巴人》也能被他奏出郁郁之气。
托荆轲的服,我能做为医侍陪在他身旁,再次见到了秦王。
那天秦王心血来潮,要斩一些六国王公的头颅。那些旧日的金贵人,一字排在渭水河岸,悲鸣哀嚎不已。秦王站在城墙上,远远望见我,大笑着说:“夏无且,你都这么老了,还没有死?”我颤颤巍巍地走到他的面前,跪伏在地说:“没有王命,不敢轻易死去。”
他饶有兴致,说:“那就一起看看。”说完,轻轻咳了一声,宦官听命,扬起令旗,左右挥舞,城下的军士看见了,手起刀落,我都来不及眨眼,百二十个旧日王公的头颅,滴流滴流滚入渭水,渭水河岸都被染红了,血流到河里,变成了橙色,再远一点,血色消弭,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秦王大笑,但只笑了一声,短促尖锐,像鹰隼的尖啸,刺人的耳朵。他有些失望,斩落这些王公的脑袋并没有让他开心起来,他转过身去,步履蹒跚地走下城墙,他老了,松弛了,肥胖了,不再是当年铜铸似的人王。
荆轲在城墙上击筑,奏的是楚调《国殇》,秦王听着了,下令,此曲不得再奏。
“不好听。”他说。
秦王的耳朵不好用了,他总是嫌乐声不够大,听不清晰,不断地让荆轲靠得近一点,再近一点。次年三月,荆轲终于能在离秦王七尺的地方击筑。他很是高兴,对我说,他甚至能够听见秦王密集的叹息。
他让我找一块重二十斤的铅块来,切成小块,均匀放入筑中,他说,这是为了让乐声更加清脆,好让秦王听得清楚。我信以为真,帮他寻来了那块铅,看着他摸索着,把铅块码好,把琴面翻转,挥动手中的木棍,在弦上轻敲了一下,声音沉闷,好像被一块巨大的湿棉花吸住。
他笑说:“好像不怎么管用。”
第二天,他抱着筑,照常出门,在宫人的带领下,去王殿上奏乐,直到午间也没有回来。
亥时,小宦官急急忙忙地跑来,说:“夏太医,高渐离击着筑,突然停下来,抱着筑向王扑去,没有扑中,被侍卫拖下去,把那张琴砸开一看,里面全是铅块。王这会儿怒不可遏,让我来召你上殿问话呢。”
我立刻提了药箱,往殿上走,腿软,走三步跌一跤,亏小太监扶着我,跌跌撞撞地到了殿上。殿上空空荡荡,不见人影,只有风声呼啸,秦王一人高坐在上,眼帘低垂,不辨神色。
他说:“夏无且,他要杀我。你知道这事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并不愤怒,也不喜悦。
我匍匐在地,说:“我从何而知。”
他又说:“高渐离藏在筑里的铅块是谁给的?”
我老老实实地承认,说:“是我给的,他说筑里面有铅块,乐声会更悦耳。”
他说:“夏无且,你是个憨人,你以前救过我,如今又差点害死我。”
我恨不得把头埋在地里,小声说:“臣有罪。”
他说:“我不想杀你,你走吧。”
我抱着药箱退出了秦殿,沿着长长的宫道走出峨峨秦宫,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出咸阳城门,没有回头看一眼。我把金鞍马、美姬、绸衣,都抛在身后,心中无所留恋,走到这里,一无所有。
后生,这就是我对你说的那件人事,它让我流落乡野,老无所依,可我回头想想,现在的日子虽穷苦些,可是自由自在,好过在秦宫战战兢兢。
荆轲说得对,人有命数,终已不改。
我大概,过不得那种阔日子。
秦寿平听完,道:“老头儿,这么说起来,你捡了一条命回来。”
夏无且大笑,笑声干瘪。
秦寿平道:“我也有个故事,老头儿要不要听?”
“说来便是。”
秦寿平便讲起来,他是老燕国人,燕国人说话,声音从嗓子眼里冒出来,听上去像是向着远处呼喊,低沉阴郁。他道:“我听说当年老魏国也派过刺客入秦,老魏国人刁钻,不像燕国人那么直接,非要找个耍剑的人,在大殿之上真刀真枪地刺死秦王。魏王很聪明,他找个了郎中,打通关卡,送入秦宫,让他做了太医,让他找个机会,药死秦王。这个郎中潜在宫中十年之久,逐渐赢得秦王的信任,秦王常让他作为医侍陪在身边,他有过几次下毒的机会,可都没有下手,就这么静静地蛰伏,直至魏国亡国,也没有出头。夏无且,你说,这个太医在想些什么呢?”
夏无且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笑着说:“说到底,不过是个胆怯之人罢。秦王死了,他也要死,他和荆轲一样,都走在不该走的路上,荆轲犹能后勇,可他年岁已打,勇毅之气早被消磨殆尽。”
夕阳沉落。
秦寿平道:“当年秦殿刺秦,你是亲历者,你只说了荆轲之死,高渐离之死,却没有提到秦舞阳,他……后来怎么样了?”
夏无且道:“你一直在找我,其实就是为了问这个吧?”
秦寿平顿了顿,道:“正是。我是秦舞阳的弟弟,他当年与荆轲同去刺秦,后来,却只有荆轲的消息,人都说秦舞阳在大殿上出尽了洋相,但却无人提及,他后来是死是活。”
夏无且叹息一声,道:“我看不真切,听别人说,是力战而死。”
秦寿平道:“我想也是,我们老秦家的人,总不至于那么怯。”
夏无且点了点头。
他仍旧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大雨淋漓,身着白衣的荆轲拿着匕首追逐秦王,秦舞阳站在一旁,涕泗交横,没有发出一句声音,就被人用快刀割去了头颅。
《又见》专栏作者:
东来
枕书之人
饮墨铸笔造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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