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期
《盛夏的方程式》：逻辑推理面对现实的第一次妥协
文
王路遥
在一个美丽的却日渐萧条的海边小镇，发生了一起离奇的死亡事件，到底是事故还是杀人事件？在这个看似平常的夏天，一具看似意外死亡的尸体，却将十六年前的一切重新唤起！为海底矿物开发计划而来的物理学博士汤川和来这里过暑假的小学五年级的恭平被无端卷入这场事件之中。在这家名叫“绿岩庄”的旅馆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是什么原因让汤川学握有证据却无法揭露真相！交错在这个海边小镇的杀意、亲情、守护、罪恶感……，各种人性挣扎，最后，又该由谁付出代价？纠缠着与人命有关的痛苦回忆，唯有活下去才是最好的救赎。
一、案情简介
在一个名叫玻璃浦的海边小镇，有一家经营许久的旅店“绿岩庄”，在海底矿物开发计划大会举办期间，其中一位与会人员冢原正次有意般的入住了这家旅店。奇怪的是，据老板陈述，当天晚上八点左右，他带着内侄恭平在旅馆的后院放烟火，而后八点半，他回到旅馆给冢原所住的房间打电话询问第二天的早餐，但是无人接听。九点差几分，烟火放完后，老板重治再次给冢原打电话还是没有人接听，后来发现冢原的屋里只放着行李，却不见人影。
玻璃浦
次日，在距离玻璃浦海港岸边向南两百米左右的堤坝下边，一具尸体仰面朝天地躺在一块岩石上，身上的浴巾几乎已经被彻底掀起，与其说是穿在身上，倒不如说是缠在身上。死者的头部已经裂开，黑红的血溅到了周围的岩石上。经查证，死者和“绿岩庄”失踪的一名旅客身份吻合，正是冢原正次。
二、案件的推理过程
死者冢原正次生前曾是搜查一科的一名警官，也是现警视厅多多良的前辈，在这起案件眼看就要被玻璃浦的警署定性为普通的醉酒失足事故时，多多良命警视厅的刑警草薙和内海薰暗中调查。
（一）冢原的死因
当冢原的尸体被带到警视厅进行解剖后，尸检报告显示：“死因不明”。根据上述的案情报告，我们可以看到冢原的头部是裂开的，所以还存在头部损伤的可能性。草薙说道：“死因不明……，如此说来，并非是因为脑部损伤？”
冢原死亡且头部裂开，死因包括脑部损伤及其他可能性；
尸体检验得出死因不明的结论；
所以便排除了脑部损伤的可能性。
——选言推理的否定肯定式
多多良警官补充道：“尸检人员也否定了脑溢血、心脏麻痹之类的自然死亡的可能性，也就是说，冢原先生不可能是在堤坝上突然死亡，之后再摔下去的。
如果冢原先生是突然死亡之后再摔下堤坝，一个简单的事故，那么冢原先生必患有可能导致突然死亡的疾病并且突发；
但是尸检人员已经排除了一系列疾病的发生；
所以冢原先生并非是自然死亡，相应的，这起案件很有可能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故。
——充分条件假言推理的否定后件式
草薙慎重地再次推测：“身上没有伤痕，而且也不是突发疾病而死……，难道是中毒吗？”
一名死者要么是因为身上的其他伤害致死，要么是突发疾病致死，要么是中毒或其他等原因致死；
如今否定了前两者的可能性；
那中毒必然成为真正的死因，当然也成为了下一步侦查的切入点。
——选言推理的否定肯定式
很快，法医研究室正式的解剖结果出来了，他们已经查明了详细的死因，冢原先生是一氧化碳中毒身亡。那么伴随而来的又是另外一个问题，冢原先生是什么时候中毒身亡的呢？
县警署的相关人员请教了县里大学医学部的山田教授，得知如果只是轻微的中毒，过去确实也存在有中毒一段时间之后才出现意识障碍，或者是发生人格改变的例子。如果血液中一氧化碳血红蛋白浓度超过了百分之十的话，中毒之后或许会有这样的症状，但从尸检报告来看，死者血液中的一氧化碳血红蛋白浓度远远超过了百分之十，死者实际上根本不可能凭借自己的力量移动到其他地方去的。至此，笔者发现上述的推论实质上是一则假言推理：
只有血液中一氧化碳浓度超过百分之十并超过并不多的情况下，中毒者才会出现意识障碍或是人格发生改变；
而死者的血液中一氧化碳的浓度远远超过百分之十；
死者绝不会出现意识障碍或是人格改变这样的情况。
——必要条件假言推理的否定前件式
所以死者绝非轻微中毒，而是当场中毒身亡。事实上，这样的推论和警署的课长得出的结论完全一致。”
（二）自杀还是他杀
如笔者在分析东野圭吾先生另一部推理作品《圣女的救济》一样，判断死者是自杀还是他杀永远是刑警接手一个案件所要迈出的第一步，毕竟这也是判断该案到底是一个简单的事故还是一个案件的标准。虽然死因已经查明是中毒所致，但棘手的是，警方无法判断中毒事件到底是他人刻意所为，还是死者本人的意愿。
多多良警官说道：“我在停尸房看到冢原先生的遗体时就立刻明白了冢原先生绝不是摔死的。因为以前，我看过许多摔死的死者的照片，不管摔落的地点距离地面只有几米——
只要因为摔死而出现了脑部损伤，那么尸体也会出现内出血症状的；
但冢原先生的遗体却几乎没出现什么内出血的症状；
也就是说，冢原先生并非是摔死的，很有可能是在摔倒岩石地里之前就已经死了。
——充分条件假言推理的否定后件式
这是多多良作出的一个初步判断，依靠他多年的办案经验和否定后件式的假言推理，初步怀疑死者是他杀。
他又补充道：“看到现场之后，我更加确信了，虽然冢原先生没事总喜欢来两杯，但他从来都没有喝醉过，什么喝醉之后爬上堤坝，脚下踩滑跌落身亡之类的话，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凭借多多良警官和冢原先生生前的交情，他对死者的饮酒习惯非常了解，排除了这种毫无依据的可能性，坚定地相信死者在到岩石地之前就已经死亡了。
同时，多多良抓住了问题的重点：“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为什么会倒在那种地方呢？”一句简单的疑问句实则揭示了一个假言推理的过程，在多多良的心中，他是这般推理的：
如果一个人已经死了，他是不可能自己到岩石地里并倒在那里的；
而冢原先生确实是在岩石地里被发现的；
这就说明死者当时没有死亡或者是被他人杀害搬运至此的。
显然后者更接近于真相。
——充分条件假言推理否定后件式
这样的推理当然少不了物理学家汤川学的身影，甚至通常情况下，他都是在警方得出结论之前就洞晓了原委。汤川学在于草薙的通话中提到了尸体旁的一样容易被大家忽视的物品，冢原先生的木屐。他说：“据说，当时冢原脚上穿的木屐也和尸体一起落到了岩石地里。堤坝建的很高，要穿着木屐爬上去，是件很困难的事。”汤川学这番论述看似云淡风轻，实际上是一则假言推理的体现：
只有不穿木屐，才能顺利地爬上很高的堤坝；
然而冢原先生的木屐仍在；
冢原并没有爬上堤坝，当然也就否定了失足摔死的设想了。
——必要条件假言推理的否定前件式
（三）凶手及动机
对于警方而言，犯罪嫌疑人和杀人动机通常是一起侦查的，毕竟凶手和动机往往是相伴而生的，而侦查的切入点通常会选择死者与周围人生前的关系。事实上，在玻璃浦警署、县警察局、警视厅顺着冢原先生死前的动态轨迹这根藤向事实的真相摸爬的过程中，遇到了一环又一环的障碍、一重又一重的谜团亟待揭开，笔者欲稍后再论。在这之前，我们先来看看“绿岩庄”老板重治先生主动自首又为哪般？
1、假象
成实一家
重治坦言：“我明明知道建筑和锅炉都已经很老旧了，可我还是没有采取任何的补救措施。这就是我所有错误的开端。而那场事故，也是因为这一点而发生的。那天晚上也就是我与内侄放烟火之前，冢原先生找到我问我有没有烈酒，好像是因为在外边住不习惯的缘故，后来我就给了他一颗以前医生开给我的安眠药，后来我们便一直都没有找到他人在哪里。直到我的夫人节子再次在旅馆内寻找的时候，她在四楼的一间客房‘海原之间’内找到了倒在屋内的冢原先生。我曾在引擎制造商手下做过事，所以能力可看出来他是一氧化碳中毒而死的。由于地下的锅炉房和楼顶的烟囱之间是靠一根埋在墙里的管道连接起来的，而‘海原之间’的墙面上有一些裂缝，所以一氧化碳便从裂缝中泄露了出来导致了这场悲剧的发生。”重治还解释道：“当时，冢原先生或许是为了看我和内侄放烟花，所以走进了‘海原之间’这间原本不是他所预定的房间，而我们平时为了方便打扫，通常也不会将空房间锁起来，冢原先生当时也一定是因为服下了我给他的安眠药，所以在不知觉的情况下睡着了。”
虽然重治将所有的罪责都揽在自己的身上，但警方却不以为然，他们向重治的女儿发出质疑：“你父亲的腿脚不便，而你母亲则身材矮小，看起来力气也不大。把尸体从四楼搬到车上，然后再拖到堤坝，扔到岩石地里去，他们两能做到吗？你觉得他们两能做到吗？”实际上，警方这番询问暗藏着一段潜台词：
如果一个腿脚不便的人和身材矮小，力气不大的人一起作案，是不可能有足够的力气将尸体从‘绿岩庄’转移到岩石地里的；
事实上，冢原确实被丢到了岩石地里；
那么作案人员绝非重治和节子或者作案人员不止重治和节子二人。
——充分条件假言推理的否定后件式
警方认为除了重治与其妻子之外，一定还有帮凶，而警方怀疑的便是他们的女儿成实。
然而，这样的质问被随之而来泽村的供述彻底地否定了，因为泽村承认是他帮助成实的父母处理了尸体。看样子，这个案件似乎是要结案了，果真是这样吗？
2、真相
警方调查了当时载着冢原先生到玻璃浦的出租车，按照司机的说法，当时是有人用无线电把他叫到东玻璃站的。奇怪的是，冢原先生原本是要去玻璃浦参加海底矿物开发计划大会的，那他为什么要从东玻璃站打车前往呢？
东玻璃
只有冢原先生有事要到东玻璃站去，他才会选择在东玻璃站出发至玻璃浦，而不是更方便的途径；
冢原先生选择从东玻璃出发；
冢原先生必然有要事要去东玻璃处理。
——必要条件假言推理的肯定后件式
由此可见，冢原先生在东玻璃的行踪成了疑问。事实上，在东玻璃曾经住着一位杀人犯，叫仙波。
另一方面，草薙和内海薰在冢原先生的家里发现了他在退休之后弄了本黄页回家，于是两人展开了一段以假设为前提的推理：“退休之后，冢原先生还去弄了本黄页回家，到底为了什么？如果他这么做是为了调查这些简易旅馆的号码，那么其目的就只有一个，就是找人。或许，他在寻找一个住所不定的人。那么，那个人又为什么会住所不定呢？因为此人犯有前科，没地方就职，同时也无法租房。而那位曾住在东玻璃的杀人犯仙波似乎正好符合这些特点。”笔者认为草薙与内海薰这段推论是建立在必要条件假言推理肯定后件式的基础上的倒推，至少目前看来，合情合理。
后来，根据草薙和内海薰的调查，他们获得了山本和田中两位证人的证言。两人都是在煮饭赈灾的时候看到冢原先生的，但从五月份起便再没见过他，而且据山本所说，在新宿中央公园看到仙波的时候，他已经相当憔悴了，看上去像是得了什么病一样。由此可见，要么冢原已经找到仙波了，要么仙波已经病情恶化病死了。但是草薙和内海薰也调查过身份不明尸体的相关数据并没有找到仙波的相关信息，便否定了仙波死亡的可能性：
要么冢原已经找到仙波了；要么仙波已经病情恶化而去世了；
经查证，仙波并没有病死；
那么可以肯定的是冢原一定是找到仙波了。
——选言推理的否定肯定式
事实也证明，仙波的确被冢原找到了，并且被他安排医院里接受“善终服务”。
侦查到了这一步，似乎已经快接近核心了，同时，也牵扯出了一桩十六年前的案件。汤川学对草薙说道：“既然凶手是冢原先生亲手抓获的，为什么他还要做这些节外生枝的事情呢？或许正是因为凶手是他自己逮捕的，所以他心中才更加难以释怀。他不断地寻找仙波，目的应该就是想从仙波口中问出事情的真相来。虽然这件事是仙波自愿的，但不可否认，这就是一场冤假错案。”
只有冢原先生觉得仙波案存有很大的疑点甚至乎是一场冤假错案，他才会一直锲而不舍地追踪仙波的下落；
冢原先生从退休后一直在寻找仙波的下落；
仙波案必然存在很大的疑点，或者说它根本就是一场冤假错案。
——必要假言推理的肯定后件式
事情的真相正如冢原猜测的那样，十六年前那场杀人案件的死者三宅（女）的确非仙波所杀，真正的凶手是重治和节子的女儿成实，而成实也并非重治的女儿，而是仙波的亲骨肉。三宅偶然间从失落的仙波口中得知这一秘密，本欲用这个秘密向节子借一笔钱用，却被得知真相的成实冲动地杀害了。
仙波得知后计划了一切，佯装自己才是真凶，心甘情愿为成实顶罪，并将这个秘密锁在心里，哪怕出狱后，也从未打扰过她们母女俩平静的生活。冢原先生来到玻璃浦，不仅为了看看仙波挚爱的这片海到底会有怎样的将来，也为了将仙波的近况透露给节子知道，可终究还是被重治识破。
在重治的眼中，冢原先生就像是那扇他们一家都不愿再开启的过往之门的钥匙，所以，他要毁掉这把钥匙，彻底地毁掉他们的过去，成实的过去，而恭平却无意间成了帮凶。。。。。。
成实的妈妈
三、推理面对现实的妥协
汤川学在拨开这缕掩盖真相的迷雾后却说道：“真相依旧还深埋在黑暗之中，虽然我之前做过不少假设，但那些假设不过就只是些想象罢了，甚至都算不上是推理。一切全都是谜，想要查明这一切，就只能让他们这几个当事人自己把真相说出口来才行了，但我可以提前断言，他们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草薙，这一次，是你们输了。”
在这起案件中，包括牵扯出来的十六年前的仙波旧案，笔者看到了一个又一个人为了守护他爱的人隐瞒真相，制造爱的谎言，让这错综复杂的关系交织着罪恶、亲情、爱和守护。
早有家室的仙波对节子一片倾心，但心中道德的底线提醒着他不可再逾越半步，节子对其也是爱慕有加，却也被道德的枷锁困在自己编织的囚笼，直到她决定结束这段感情，和重治结婚时，两人最终还是服下了禁忌之果。
长大的成实为了隐瞒身世之谜，冲动之下杀死了要揭穿真相的三宅，而仙波为了亲情心甘情愿为自己的女儿成实顶罪，只愿守护节子和成实母女俩安稳的生活。
冢原的出现给了重治巨大的压力，他又为了掩盖过往的真相杀害了冢原正次，只愿守护自己的妻子和他一直以来都当做亲生女儿的成实。泽村意外地成为了处理尸体的帮凶，至于他到底出于什么样的想法，笔者也是朦朦胧胧，但有一点笔者敢确认的是，泽村很喜欢成实，或许如其他的爱慕者一般，他也想守护成实的未来，甘愿参与其中，让成实看到他的存在，他的爱。
这是汤川学的第一次妥协，也是在现实面前逻辑推理的第一次妥协。汤川学知道成实杀了人，知道重治故意杀人的动机，也知道恭平无意间成为了帮凶，但他没有拆穿那些为成实做出牺牲的人为湮没真相而撒下的谎言。他对成实说：“你的任务，就是珍惜你自己的人生。而且还要比之前更加珍惜。”
汤川学对成实的劝诫
他对恭平说：“这个世界，有些谜是无法用现代科学来解释的。但随着科技的进步，迟早一天，那些谜也会被人们解开的。不管什么问题，都必然存在答案。但是，答案却未必都能立刻导出来。这一点同样适用于人生，今后，或许你还会遇到许多无法得出答案的问题，为了寻求答案，很多时候你必须让自己长大。所以，人必须学习、努力，磨练自我。”这一次，在汤川学看来，揭开真相不是最重要的，对于成实，唯有活下去才是最好的救赎，对于恭平，汤川学打算让他自己把握自己的人生，在他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是选择成为揭示这一切的人，还是选择背负着与人命有关的秘密痛苦地活下去，都由恭平自己做主。
作者简介：王路遥，南京师范大学法学院16级法律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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