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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一再后退下鬼金

来源:白夜行 时间:2018/5/31

(林林/摄)

  我叫鬼金,就是前面文字里俞一白提到的那个人,也是这篇小说的作者。我说过这是小说,是虚构。俞一白曾经是我的同事,但这是一个假名啦,真名我不便透露,他现在还生活在望城,我偶尔会去看看他,有时候,也在一起喝点儿酒,谈谈文学,谈谈人生,也谈谈世道。

  那段时间,医院找医生开了半年病假在家里写东西,等我回厂里上班的时候,看到图林,问,最近咋没看到俞一白呢?我才知道俞一白进监狱了,而且被轧钢厂除名。我深感惋惜。我在轧钢厂少了一个精神兄弟。图林状态看上去很不好,有些萎靡不振似的,我问,病了吗?图林说,没。最近,就是觉得浑身没劲儿。我安慰说,注意身体啊!图林嗯了一声。

  我知道后,去监狱看过他一次,也是魏如海和闵慧出国前托付我的,但有件事,魏如海让我等俞一白出狱后,再告诉他。我们两人闲扯了一气,俞一白问,出书了,还开吊车吗?我说,开呀。谁会在乎你出不出书呢?从来就没有救世主,只有自己救自己,写作也是自救,不是吗?还有,我想攒几年钱,够交保险,就不干了,做个自由人。对了,我现在迷恋街拍,街头很有意思,裸露出这个世界的真实。俞一白沉默。是啊,当年,就有人给俞一白出主意,让他去找市里的宣传部长,说说自己的情况,可俞一白放不下那个面子,弯不下那个腰。那人就说俞一白清高,装。一个吊车司机,臭工人一个,有什么面子啊,该弯腰的时候,就得弯腰。俞一白还是没去……现在自己是一个罪犯,更不可能啦。之前,文学给他的那些微弱光环,因为犯罪,在人们心里都消失殆尽,而变得污秽……

  后来,我告诉他图林死了。当俞一白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身子缩了一下,手捂着心脏的位置,问,怎么回事?我说,我病假回来,调到你们班组了,一天夜班,在厕所里发现的,发现的时候整个人都硬了,倒在便坑里。法医鉴定说是心肌梗死,但有被人性侵的痕迹。俞一白眼前一黑,差点儿从椅子上滑到地上。我临走的时候,告诉他说,你的那些书,在我那儿,你就放心吧,我会像对待我的那些书一样,等你回来……

  俞一白回到监舍,捂着被子,哭了。他想象不出图林遭遇了什么事情,会心梗,会离开这个世界……他哭得心裂,多半年时间,才多少缓过劲儿来。

  两年后的某一天,他们坐着汽车出工,去太子河清理河泥,汽车刚出监狱大门不远,在大马路上翻了,有几个狱友被压在车下面,还有一个被甩出去,头钻进路边的栅栏里……有人逃跑了。俞一白也受了轻伤,但他没逃跑,他加入了救援队伍之中,因而得到减刑,可以提前出狱了。当监狱里通知俞一白可以提前出狱了,他竟然毫无表情。过了一会儿,他才回一句,谢谢。

  俞一白整理衣物的时候,只拿了那件图林给他织的黑色毛衣,其他行李什么的都不要了,还取了进来前被保管的手机和手表,还有一些零钱。狱友告诉他,出去后,一直走,不要回头,但俞一白站在墙外面,还是回头仔细打量了一下那高高的大墙和墙上的铁丝网……白色石灰水涂抹的墙上已经斑痕累累,雨水的污渍形成的图案像古代图腾……是抽象的,复杂的,辨不出个形体来……仿若这个世界复杂、深邃、又伤痕累累……

  沥青马路坑坑洼洼的,俞一白一脚踩到坑里差点儿崴了脚脖子。他停下来,在路边的一棵树下站了一会儿,活动了一下脚脖子,还好,骨头没事。从监狱大门出来到主马路还有一段距离,俞一白又将投入到令人喘不过气来的世界之中……现在的他,一无所有……一无所有……新生了吗?他并不止这么认为。两年来,适应了被囚禁,被封闭的生活,即将投入到喧哗与骚动中去……他不知道自己会如何,还是被吞噬……野兽的丛林之中,他是否会被蚕食得连骨头都不会剩下呢?他还会适应这个世界吗?看着还有几百米的距离就到达主马路了,他打怵起来。在树下坐下,进入冥想。一种轻,一种自由,也可以说是一种自我沐浴,自我清洗,看不到众生,看不到万物,那一刻,只见自己,见肉身的,臃肿,丑陋,破败,随时,可能腐败的骨,出离。回到骨,回到本相,一切皆不重要。肉身只是一个器具。器具。有汽车从面前的沥青路上开过,尘土飞扬,尘土浓重的味道冲击着他的鼻腔,他没有睁开眼睛。闭目若盲,外在的世界归于无。世界是一口煮人的大锅,咕嘟咕嘟的……更高的天空中,什么东西在注视着他——俞一白。一个经历了两年多时间囚禁又要投入到世界中的人……从闭目的清澈中,惊醒。惊醒他的是一只小狗,在他脚边嘤嘤着,好像被什么东西吓坏了,在他脚边瑟瑟发抖,寻求庇护。那狗不大,像个婴儿,什么品种俞一白不认识,更别说什么血统了。戗毛戗刺的,看上去,肮脏的。它的嘤嘤声让闭目的俞一白看到了生,是的,生命的生,生死的生……他伸出手抚摸着小狗,是柔软的,他摸到了肉,摸到了骨头。小狗乖巧地舔着他的手指,他任它舔着,过了一会儿,他把小狗抱在怀里……小狗看着他,他怜悯地抱着它,命名他:嘟嘟。莫名出现的两个重叠的字。嘟嘟。一种声音。嘟嘟,他呼喊着,小狗欢欣地摇动着尾巴。是那种被命名的喜悦出现在小狗的脸上。(后来,他知道这个名字不是偶然,而是他曾经在微博上看到过一个作家的狗死了,作家埋葬了那条小狗,还做了一个墓碑,上面写着:嘟嘟之墓。俞一白对这条小狗的命名,更多是来自对那个作家逝去的小狗的印象,再次命名,也许意味着再生或轮回吧。有必要说一下,俞一白很喜欢那个作家的书,出版过的都买来阅读。在这个现实的国度里,作家的文字透着一股子精神的高贵,同时,这种精神又是冷峻、凛冽的,让污秽的世界和人性变得澄澈起来……)

  路边人家的平房院子里开放着几朵葵花,举着黄金的头颅。

  俞一白这两年在监狱里做了很多奇怪的梦,他没有笔记录下来,但一个与葵花有关的梦,他刻意在记忆着,一次次。

  那是海边的一大片葵林,一对男女赤身裸体从海水中出来,钻进葵林之中……那些黄金的头颅纷纷晃动起来,风声让葵叶也呼啸起来……风声中荡漾着强烈的情欲气息,荡漾着男女肉身镶嵌时散发出来的气息……他们在葵花丛林的下面野草地上,压弯了野草,葵林也漾动着情欲了……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男人咆哮着跳将起来,像一个猴子,在葵林里奔跑起来,跳跃着,摘着一颗颗葵花的头颅……地面上的野草哀鸣着,伴着女人的哭泣……世界因为那些葵花被拧掉的头颅而黯淡而呜咽起来……黯淡的天空开始堆积起乌云,紧跟着雷电轰鸣……一场暴雨侵袭着大地……那些无头的葵花秸秆在雨中号啕……地面上的野草附和它们的号啕……呜咽……呜咽……暴雨顷刻又停止了,地面上的金黄被水裹挟着流向大海……葵林消失了,消失了,一个男人赤裸的身体出现在空荡荡的海滩上,他嘶吼着,跪在海滩上,双手插进沙土深处,握一把沙土,再扬到半空之中,这样反复着,直到一部分沙子,还有贝壳的碎屑覆盖了他半个身子,犹如一座雕塑……远处海水涌动,水撞碎水,海浪咆哮……一艘巨轮在海面上耸然不动,突然,开始下沉,是的,下沉,下沉,下沉……落入海水之中……落入海水之中……从巨轮沉没的地方升起落日……是的,落日……海水后退……一再后退……退到天的尽头……落日像一个悬空的红色盘子悬挂在那里……陆地延伸着……成为男人跪在那里的绵延背景……

  俞一白抱着嘟嘟,闻到了葵花的气息,那风来摇晃的葵花,昂起头颅,一棵,在那个小院中,是孤立的,看上去桀骜不驯。俞一白再次复习了一次那个梦。(他脑子里就像在敲打键盘似的,用文字复原那个梦。是啊,好久没摸键盘啦,好久。他手指在空气中,下意识动了动,进监狱之前,电脑里还有几个未完成的小说,没想到它们被搁置了这么久,也不知道那台电脑现在何处)……

  俞一白抱着嘟嘟到了十字路口,那里距离之前出车祸的现场十几米。俞一白停下脚步,路边的被切割过的栏杆还没有修复。踏上这条路,就像回到了人间似的。俞一白两年后再次融入到这个城市的生活之中……喜忧参半……囚禁的生活已经成了一种惯性,现在,又要投入到水深火热的生活之中……俞一白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可以继续下去……他对自己没有信心……嘟嘟在他怀里吭叽着,好像是饿了……马上就要中午啦……他也觉得饿了……之前在监狱里马上到开饭时间……

  俞一白站在那里,脑子里的键盘声响起来,是关于那场车祸的:

  汽车上坐着十几个囚犯,随着汽车颠簸,倾倒,有人被压在车下面,有人被甩出很远,过了一会儿,突然发生爆炸,几个囚犯火中号叫着。俞一白被甩到一片干枯的草坪上,脸部被扎破了,他趴在地上,仿佛倾听到那些野草在歌唱。被刺伤的脸部阵阵疼痛,头脑昏沉沉的,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醒过来,从野草的歌唱中醒来,看到了火,呼啸的火,看到在火中挣扎的同伴,还有那脑袋挤进路边黑色栏杆之中的同伴(脑皮都被揭去了,血葫芦似的,惨不忍睹,但他听见同伴还在呼救,救救我,救救我……)俞一白向那个同伴爬过去……距离俞一白几米远的一个囚犯苏醒过来,怔了怔,从地上爬起来,喊着,逃啦,弟兄们。俞一白爬到栏杆旁边对还在呼救的同伴说,冷静,冷静,马上就会有人来救我们的……现在,我们没有工具,也无法把你弄出来……那同伴骂着,妈的,妈的,我就要死啦,我就要死啦……俞一白说,妈的,死不了,要死,你早死了。如果你现在不要你的脑袋的话,我可以把你拽出来……那人哭了。俞一白开始去火中……帮助那几个人……

  ……半个小时之后,救护车、消防车赶来……

  俞一白已经累得瘫软在地上……

  (俞一白脑中的键盘停止敲打,想想还触目惊心的,都过去啦,他将再次投入到生活之中……一种生与死的秩序之中……生是一个问题,死也是一个问题……我是谁?更是一个不解之谜……)

  俞一白想起进监狱之前被审问那天听到的那个声音(世界在神面前败坏,地上满了强暴。神观看世界,见是败坏了;凡有血气的人,在地上都败坏了行为……),是谁?是谁?谁在那里说话?谁?他用手指点着嘟嘟的鼻尖,说,难道是你吗?俞一白笑了笑。你是猴子派来的救兵吗?

  操蛋的世界,我又回来了,俞一白喃喃着。

  马路上车来车往熙熙攘攘的,俞一白变得局促,脚步缓慢,一辆出租车因他的局促,挡道了,从车窗伸出头骂了句,你妈的,找死吗?这句话是那么熟悉,要是以前,俞一白一定会反口对骂的,甚至可能动手。但俞一白快走几步,让出租车过去。嘟嘟在他怀里惊惶地哆嗦着。为什么说俞一白熟悉那句话呢?他之前在轧钢厂开吊车的时候,下面工人干活不长眼睛,吊物险些碰到他们的时候,他也会从半空中的驾驶室伸出头,骂,你妈的,找死吗?(吊车的工作就是这样,你是掌握着下面工人的生命的,轻则骨折什么的,重则死亡)俞一白在工厂里这么多年,被异化成了大嗓门。不大嗓门的话,你在半空中说话,再加上机器的噪音,没人听得见,所以必须大声喊,时间长了,变成了大嗓门。他还记得那年厂里效益不好,放假,他被人介绍去报社打工,在那些格子间里,他说起话来,很多人都抬起头看着他,像做了什么错事似的,他受不了那些目光,那些所谓的知识分子肚子里男盗女娼的被驯化得不敢对世界发声的嘴脸,他受不了。厂里效益好一些,他就回去上班了。怀抱着嘟嘟,俞一白想,人家写《神曲》的但丁在十字路口遇到了狮子、母狼、还有豹,我却遇到了你,一条狗。这是不是一种嘲讽呢?嘟嘟好像敏感到了俞一白的想法,委屈地嘤嘤着。俞一白说,走,吃饭去。他四周望了望,都是居民楼,沿着道路向前走着,看到路边有几家饭馆。他带着嘟嘟走进去,坐下来。小饭馆里面看上去还干净,透着清爽。他一进来,一个女人就迎上来问,吃点儿什么?女人看到他怀里的狗,退却了。俞一白看出来女人的恐惧,安慰着说,不咬人的。女人四十多岁,有些胖,一说话,胸前的两个奶子颤颤的。(在监狱里狱友们就常常拿馒头和女人的奶子说事)她把菜谱递给俞一白。俞一白把嘟嘟放到旁边椅子上,说,乖乖待着。俞一白看着那些菜的图片,嘴里已经湿润,开始吞咽唾沫了。是啊,在监狱里白水煮白菜,能看到几个油花儿,就不错了,要是在白菜叶子里吃到一个青虫子,就算是荤腥啦。女人坐在旁边刷着手机,好像在聊天,不时脸上会挂上一朵笑容。(俞一白的监狱里就有狱友花钱买通看守,用手机跟外面的女人聊天,谈情说爱的,后来聊好了,把女人叫到监狱里来解决性问题。他们叫打炮。很人都羡慕得不行不行的。但他们没那个本事)俞一白用目光把菜谱上面的菜都吃了一遍,最后点了一个酱骨头,一盘鸡蛋炒木耳,一份素荟汤,一碗米饭。女人把俞一白点的菜写到小本子上,去了后厨。俞一白听到后厨传来男女嬉笑的声音,带着肉欲了。俞一白听得心里面痒痒。他出去在旁边的超市里买了盒上班的时候抽的十块钱价位的“云烟”,涨了五毛钱,他点了一支,有些冲,又吸了一口,才多少适应,恢复了以前的口感。久违的味道。他叹息着,长长出口气。女人先把酱骨头端上来,俞一白瞄了她胸前一眼,荡漾了。他先给嘟嘟夹一块放到地上,嘟嘟从椅子上跳到地上吃起来。他连手都没洗就抓起一块骨头啃起来,肉香,久违的肉啊,他差点儿流出眼泪。一盘子酱骨头很快啃完,鸡蛋炒木耳也上来了,还有米饭和素荟汤,他放慢了速度,嘟嘟在那里费力啃着骨头上的肉,他弯腰捡起来,把肉撕下来,那么大的骨头,嘟嘟啃不动,只能吃肉。后厨里女人和厨师打情骂俏的声音,然后,听到锅什么的掉在地上。喘息声。先是女人的,然后是男人的。俞一白想,靠,这是干柴烈火啊。是啊,好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声音啦。之前,在出租屋里,楼上住着几个歌厅的小姐,常常会有这样的免费的声音享用。有一天,俞一白下夜班冲动了,想邀请她们,最后还是放弃了。俞一白边吃边坏笑着,在听到女人压抑着她的尖叫的时候,喊着,买单啦,再不出来,我就走啦。女人的声音带着娇喘说,来啦,是一个滑音似的。女人出来,边整理着衣服和头发,说,四十二块钱。俞一白给了钱说,挺渴的啊?女人愣了一下,笑了笑,盯着俞一白的光头说,刚出来的吧?俞一白嗯了一声。女人说,我家男人也在里面呢,我老远跑来在这里开了这家小饭馆……每个月我去一次……还有五年才能出来……俞一白哦了一声,说,不易啊。女人叹息着,眼睛里闪着泪光,没说什么,点了支烟,问俞一白,抽吗?俞一白说,不了。嘟嘟吃得很满意,蹲在地上瞅着俞一白。俞一白扯了张纸巾擦了擦嘴,又扯一张纸巾给嘟嘟也擦了擦嘴,站起来说,走了,珍重吧。女人点了点头,面带羞涩地说,谢谢。

  在吃饭的时候,俞一白就盘算着自己去哪儿落脚,他要去学校里找文昭,问问图林埋在轧钢厂公墓的什么地方,顺便把图林帮他保存的东西拿走,看完图林之后,去什么地方,他还不知道……先找一个住处,以后再打算吧。

  司机说那边的教堂拆迁,很多人在马路上静坐,必须绕行。俞一白说,就是解放路旁边的那个小教堂吗?司机说,是的,那教堂也有年头了,听说拆掉要在那地方盖一个商业中心的大楼。俞一白说,哦。司机问,你不是本地人吗?俞一白说,出门两年,才回来。司机说,你要去的十四中也要搬走啦,是为了卖房子搬到郊区新开发的一个小区去。俞一白说,是啊,两年,恍如隔世。司机说,这么个小城市,人口就那么多,房子都饱和了,谁还买啊?再说了,现在轧钢厂不景气,房子更卖不出去,只有逼着学校迁址,才可能盘活学校附近的房子。对于俞一白这个什么都没有的人,房子对于他只是一个住所而已,再说了,他现在还不知道住哪儿呢。倒是司机说的那个小教堂让俞一白想起闵慧。闵慧是一个基督徒,多次劝魏如海和俞一白皈依,还带他们去小教堂做礼拜,但俞一白去一次就不再去了。那天,俞一白看到一个病重的男人被人用轮椅推着坐在教堂中间,很多人为他祷告。那个病入膏肓的病人躺在那里,并没有什么迹象,除了疼痛带来的呻吟,还是呻吟。俞一白觉得那病人随时都可能咽气,他闻到了脏器腐烂的死亡气味,他借故出去抽烟,溜了,倒是魏如海不敢得罪闵慧,陪在闵慧身边装模做样地祷告。(后来,看到俞一白,还跟他抱怨说,跪得膝盖都肿了)俞一白翻看过《圣经》,他更愿意相信那是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但俞一白还是不希望那个小教堂拆掉,虽然,之前还出过一件事,说是牧师贪污,收了教众送的一套房子,后来,又换了一个牧师。俞一白是八五年才随母亲进城的,那时候,就知道那个小教堂。他虽然不信,但那也是一个信仰的符号,一个城市需要信仰,人们需要信仰。因为写作,俞一白更多洞悉着人性的复杂和世界的残酷,人们需要一个安放灵魂的地方,作为作家可以把灵魂安放在文字之中,或者说他虚构的小说之中,那么别人呢?上帝是一个不错的归处。在文学上,在这个时代,他更是一个忤逆之子,他不妥协,写他自己的文字。两年,一个隔断,但他的文学之心还没有死。没有。两年的囚禁改造的是他外在行为造成的罪,而不是内在的罪,是通过刑罚抵消那部分他的罪,那人生下来的罪,还潜藏肉身之中,现在,他又带着这个肉身回到这个世界中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可以继续他的文学之路。罪的理论,他是来自《圣经》。生而为人,我本有罪。

  本来二十几分钟的路,出租车绕了半个小时才到十四中学门口。司机也感到歉意说,要不是那边的路堵了,也不会……

  期间,出租车走的这条路,路过如海书店,他对司机说,我下去看一眼,就回来,你等我一会儿。司机说,好的。那个白铁皮的卷帘门是卷起的,说明书店还在营业,可是上次鬼金来说,魏如海和闵慧已经出国啦,那么这个书店现在的老板是谁?(某一次傍晚,他下班路过这里,看到垂下的卷帘门下面露了个缝隙,他走进,听到里面魏如海和闵慧做爱的声音。除了啪啪肉体撞击的声音,他还听到每一次啪声过后,魏如海就念出一个书名来,随着书名的叠加和速度加快,啪啪声也变得连续起来,伴着闵慧的焦急催促。魏如海念叨的书名中断,仿佛在冲刺。俞一白在卷帘门外笑了笑,他心想,这游戏好,好像把每一本书都通过身体储藏到闵慧的身体里似的)俞一白走进去,那股子书籍的味道扑面而来,他深深吸了一下鼻子,真他妈的舒服,他想,忍不住又吸了一口。他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坐在收银台后面翻看着一本书,他瞄了一眼,记住了书名《别名格蕾丝》。更吸引他注意力的是女孩涂了黑色指甲油的白皙颀长手指。他怔了一下,然后,目光转移到书架上,是啊,他曾经是那么熟悉这里。以前,连哪本书在什么地方,只要说出书名,他就可以找到。他在书店里转了一圈,看到鬼金的小说集《用眼泪,作成狮子的纵发》摆在显要的位置,别的书都躺着,只有他这本站着,作为推荐书。俞一白笑了笑。回到收银台的时候,女孩从书页上抬起头,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眉毛浓黑,睫毛很长。女孩问,先生要找什么书吗?俞一白说,旧地重游。女孩说,以前先生常来这里吗?俞一白说,嗯。俞一白问,现在效益怎么样?女孩说,不好,也没人买书啊,除了那些学生的教辅还好,再就是网络小说、动漫、官场小说还可以。俞一白问,现在这里还有活动吗?女孩问,什么活动?俞一白说,就是朗读、讲座之类的。女孩说,我来这里后,没有过。俞一白问,你来这里多长时间了?女孩说,半年多吧?要不是我也喜欢看书,我才不来这里工作呢?俞一白看女孩一眼,只为女孩说,喜欢看书。司机在外面按喇叭了,俞一白想,这是司机等急了。俞一白临出门前,问了句,现在谁是这里的老板?女孩说,具体谁是老板我也不清楚,招聘的时候,是一个叫鬼金的人接待的我。俞一白吃了一惊,啊,鬼金。我透过窗玻璃看到嘟嘟趴在车窗上看着我。女孩说,听说以前老板出国了,就托付给了鬼金,你看那本书,就是他写的。俞一白想,是啊,出版快两年啦,还摆在这里,有点儿显摆啦。他在心里小瞧了一下鬼金这个人,嘴角下意识露出一丝不屑。他说,你看到鬼金的时候,告诉他,俞一白来过了。女孩说,好的,先生,哪几个字,你写一下好吗?女孩拿出一个记事本,递过来一支笔。握着笔的那一瞬间,俞一白有些感伤,多久没有和笔打交道了,两年啊。他笨拙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女孩看了看,合上本子说,他来了,我会告诉他的。俞一白说,谢谢。他从如海书店走出来,上了出租车。

  俞一白给了钱,从出租车上下来。日光耀眼,他眯着眼睛看向高大的教学楼,点了支烟,抽了一半,扔到地上碾灭,向门卫走去。门卫戒备森严的,一个保安挺拔着身子在站岗。有一年,也是这所学校,有人闯进校园,捅死一名教师,捅伤两名学生,好像是那个教师性侵了捅人者的女儿……这件事儿在网上纷纷扬扬的,让学校的声誉蒙羞,学校出面在网上花钱找人删帖。

  俞一白站到门口,他的光头形象让那保安就警惕起来,问,干什么的?俞一白说,找人。保安问,找谁?俞一白说,文昭。是这里的老师。保安说,没有文昭这个名字。俞一白说,不会错的呀。他挠着光头想了想说,肖文昭。保安说,现在,不让陌生人进入校园,我可以打个电话,让你找的人出来接你。俞一白说,好的。他又摸出一支烟,保安说,门口禁止吸烟。俞一白又把烟放回到烟盒里。他看上去有些局促,紧张。是保安那身跟狱警差不多的制服让他紧张。竟然有些口干,他吞咽着唾沫,喉结一动一动的,像里面有只小老鼠。保安电话打通了,探出头问俞一白,你叫什么名字?俞一白回答,俞一白。俞一白,保安对着电话重复了一句。保安看着俞一白说,肖老师说,不认识你。哦,俞一白说,电话可以给我吗?保安说,人家不认识你,你说也没用。保安撂了电话,说,走吧。俞一白问,难道这学校还有另一个肖文昭吗?保安说,就一个。俞一白说,她怎么能说不认识我呢?保安摇了摇头,说,我咋知道,赶快走吧。俞一白想,难道是自己勾起了她对图林的回忆吗?悲恸。这倒有可能。可是,我只是来取我的东西。而且,我拿了东西就走,也不会再打扰她的生活。如果没有图林,我认识你谁啊?但人家不见你,有什么办法?等,我就在门口等着,看你还不下班吗?俞一白过了马路,找个阴凉的路边坐下,眼睛盯着校门。保安也看到他坐在马路对面。俞一白坐在那里,想,魏如海怎么把书店托付给了鬼金呢?这让俞一白有些想不明白。平时,鬼金很瞧不起魏如海的,认为他就是一个混子,以文学之名。但书店能落在鬼金手里,也是庆幸,毕竟鬼金是一个懂书的人。想到自己的那些书被鬼金收留着,他心酸楚。俞一白坐在那里就像是一个落魄的流浪汉,不时点一支烟。嘟嘟在他身边趴着睡了。他也有些困,张嘴打了一个哈欠。本来他处在阴影之中,现在那个阴影移走了,他暴晒在日光下。他想移动一下,想想还是算了,毕竟,很久没有接受这样的日照了。日光赤裸裸照在他的光头上,头皮有些疼。他待着无聊,后悔应该从如海书店买本书来打发无聊就好了。他万万没想到文昭不见他,这是一个意外。可是,为什么呢?日光肆虐,俞一白仿佛在较劲似的,坐在那里。马路上车辆飞奔,裹挟着地上的垃圾,吹到他身上,差点儿迷了眼睛。他转过头去。这时候,他听到有人喊,俞一白,俞一白。他抬起头,看到对面的保安在向他招手,让他过去。他站起来,抱起嘟嘟,跑过马路。被搅醒的嘟嘟吭叽着。他跑过去,保安说,肖老师打电话问你走没有,她一会儿出来。俞一白说,谢谢。他掏出烟递给保安,保安说,不是说这校门口禁止吸烟吗?俞一白说,哦,我忘了。他把烟夹在耳朵上。他盯着空旷的操场,人造草坪被践踏得不堪,那些人造的草已经没有了草的风骨,除了颜色,已经不能称之为草了。他心想,文昭不会反悔不出来吧?过了一会儿,他看到文昭拎着一个纸袋走出来。看上去文昭更胖,头发也灰白,她把纸袋透过门栏杆从里面递出来,什么也没说。她没看俞一白一眼。俞一白问,图林在哪儿?文昭瞟了他一眼,目光带着锋芒似的切削在俞一白身上,说,五区十三号。说完,文昭急速转身,走了,就好像俞一白是一个瘟神似的,她只有快速离开,才不会被传染他带来的晦气。那个背影仍旧充满悲伤的重量,随时都可能摔倒在地上似的。地面上,影子仿佛在拽着她,向前走着。俞一白能听到她的鞋底和那些人造草坪的摩擦声。俞一白盯着她(移动的悲恸雕像)消失在教学楼内,像被吞进去似的,他又站了一会儿,才离开。

  出租车上,俞一白想起文昭那个冷漠背影,心里一阵难过(冬天寒风中裹挟着雪粒,吹进胸膛里似的)。嘟嘟不知道怎么了,吭叽着,他训斥几句,嘟嘟不吭声,委屈地趴在座位上。俞一白打开那个纸袋,里面除了一本《》;几张皱皱巴巴的诗歌草稿;一本《存在者》诗歌民刊。一封牛皮纸信封,上面的地址还勉强能看清,他掏出里面的一页信纸,上面圆珠笔写的字已经受潮,汉字笔画毛茸茸的,给人一种魂飞魄散的梦幻感。他辨认,猜测着上面的字句。其中,有一句话,他想起来了,但他不相信那是来自写信人的原创,而是从什么地方抄来的。“别忘了我,你忘了我,就是全世界忘了我。”根据这句话判断,这应该不是第一封信,那么之前的信哪去了呢?为什么只保存了这一封?尽管只保存了一封,那个写信的年代是一个美好时代,这封信就像是保存那个美好时代的遗址。

  ……那个海边客栈的独眼女孩……一缕长发遮挡住那只盲的右眼,当你看到那缕头发后面是一只盲眼的时候,会心生惊悚,但再看,就没那么恐怖,那是一个安静的女孩……也不知道她还在不在海边了……

  粗糙的《存在者》封面是一幅黑白画,可以看出是模仿《神曲》那本书里的插画。或者干脆是从网上找来的图片印刷上去的。那是二〇〇〇年的一本诗歌民刊,一个台湾人出钱印刷的,里面收录他一首诗歌《凸面镜中的自画像》,很长,大概有三百多行。

  ……

  成为镜子,成为凸面镜

  人物变形,世界变形,灰尘变形

  隐遁的灵魂无处可逃

  十字路口的凸面镜

  有鬼魂经过

  那些在夜晚烧纸祭奠亡灵的人们

  凸面镜里,你们的亲人在凸面镜里

  看你们,看火光中你们熟悉的脸孔

  它们跟随着泪水成为液体

  凸面镜的哭泣……

  是的,哭泣,泪流满面

  世界为之颤抖

  湿漉漉的。那个愤怒的孩子投掷一块石头

  镜子的碎片,扎进脚心

  他走过的路面上……

  鲜血淋漓

  ……

  俞一白回忆不起来那是一个什么心境下写的作品,现在读起来,仍旧让他心情激荡。那个愤怒的孩子也许就是他的自画像,不仅仅是呈现在凸面镜中……

  俞一白摇开车窗,抽烟。疾驰的出租车,让风变得有力,吹在脸上,生疼。一个骑摩托车的人衣服鼓胀着,就像是一个充气的人偶趴在摩托车上(俞一白在大脑里恶搞了一下,他看到那骑摩托车的人衣服被风吹走,赤身裸体,被摩托车带着向前)。他坏笑了一下,被烟头从车窗扔出去,瞬间不见了。眼睛和脸上的皮肤被风吹着,砂纸搓过似的,让眼睛流泪,让脸上渗出血珠似的。他鼻子已经闻到海水的咸腥味,卡尔里海近了……他摇上车窗。嘟嘟还在那里沉睡,好像这个世界与它无关,令俞一白心生羡慕,做一条狗也很好,而人类存在就注定是苦楚的,要面对这个世界的辗转反侧……

  那天俞一白怀里抱着嘟嘟坐车赶到卡尔里海码头的时候,最后一班去般若岛的船刚刚开走,就开始涨潮了,还要两三个小时,才能有船。他领着嘟嘟在码头上游荡,坐在堤岸上抽烟,望着茫茫无际的大海,海潮涌动,在他眼中那大海看到他之后,在后退,一再后退,直到成了宇宙中一滴眼泪般的晶体……他从宇宙中伸出一只手,捡拾起那滴浓缩成眼泪大小的晶体吞进口中……夹在手指间的烟烧到他的手指,他才从恍惚中回来……海潮的声音哗然,撞击的声音,让整片陆地跟着颤动起来,好像随着海水飘移起来,是的,陆地在恍惚中飘移起来。

  俞一白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在飘移似的……

  码头上小贩叫卖的喊声从耳边掠过。

  俞一白走过去问,这里的海边客栈还在吗?那小贩打量着他说,在呀,在呀,你说的是独眼李芫那个客栈吗?俞一白愣了一下,点了点头。他心想,那个李芫还在,从少年到中年,从女孩到女人……小贩看俞一白没回话,说,多少年啦,那是她父母给她留下的产业,前些年找了个男人,是个短命鬼,车祸,嘎(死)了。俞一白说,哦。他离开小贩的摊床,在堤坝上又坐了一会儿,海水随时都可能扑到岸上淹没他,他站起来,凭着记忆,向海边客栈走去。

  李芫仍旧一缕头发遮挡着右半边脸,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双脚翘在茶几上,手里翻看着一本书。看上去没什么生意,女人看上去很悠闲。俞一白走进去的时候,女人转头问,住店还是吃饭?俞一白看到那张脸,好像没老似的。俞一白说,不住店也不吃饭,来看一位故人。女人从椅子上站起来,趿拉着地上的拖鞋,她的褐色长裙几乎拖曳到地上,她伸手拽了一下。女人问,这里能有你什么故人?俞一白说,有。女人说,请坐吧。女人的独眼X光似的在俞一白身上打量着,但她想不起来了,从俞一白的光头上,她隐隐判断出他的过往。她警惕地盯着俞一白的光头,给俞一白倒了杯茶,说,喝茶。俞一白说,谢谢。女人再次坐下来,把长裙夹在两腿之间,她赤脚的脚趾甲上涂了红色的指甲油。艳。她问,不知道你的故人是哪位?俞一白喝着茶水,又点了支烟,递给女人一支,两人坐在那里抽烟。俞一白心情复杂。

  那是,俞一白还在技校的时候,有一年夏天来海边郊游,和几个同学想在海边烧烤,他们看到海边的堤坝上有出租烧烤工具和各种肉串的小广告。俞一白打了电话,接电话的一个女孩,它问俞一白在什么地方,都需要什么,她会送过来。打过电话后,过了一会儿,一个女孩骑着辆小三轮车,停在他们身边。女孩的一缕长发遮挡着右半边脸,给人一种神秘感,阴森感。在卸车上的烧烤工具的时候,一个同学悄声对俞一白说,这个女孩可能是一个独眼。俞一白说,别瞎说,怎么会?那同学说,你不信吗?俞一白说,不信。那同学说,等一会儿我让你知道知道。俞一白撇了撇嘴。女孩手脚麻利,很快就把烧烤炉子生上火,把各种肉串放到不锈钢托盘里,把烧烤帘子放到火上。同学们说,没有酒怎么行?问俞一白,你刚才没要酒吗?俞一白说,你们也没说啊。要什么酒?我现在说。女孩蹲在那里整理着烧烤炉子,让炭火变得旺起来。俞一白说,你回去拿酒吧,我来。女孩说,谢谢。她骑着车回客栈取酒了。之前的那个同学开始嚷嚷起来,说他发现的女孩的秘密。其他同学都不相信。这么美的女孩怎么会……女孩运来两箱啤酒,俞一白帮着从车上卸下来。炉子上的肉串已经发出被炙烤后的香味,同学们拿起啤酒喝起来。女孩站在一边,同学们邀请女孩也喝一瓶。女孩说,谢谢。你们喝。我在这儿待一会,看看你们还有什么需要服务的。女孩还问了他们是哪里的学生,对他们的学生身份充满向往。她弯腰把同学们用撸下来的肉串钎子,一个个捡起来。白钢做的钎子,闪闪发亮。同学们喝过酒后,变得兴奋起来,那个发现秘密的同学对女孩说,你可以撩起你的头发让我们看看你吗?女孩低着头,没吭声。那同学又问了一句,可以吗?我跟他们打赌说你是独眼,你让他们看看嘛。同学说着,站起来,来到女孩身边,轻薄地伸出手,就要撩起女孩脸上的长发,女孩在同学那只手没伸到脸上的时候,手里的一把白钢钎子抵在了同学的咽喉下面。同学脸色煞白,连忙说,我开玩笑的,你赶快放下你手里的钎子。俞一白觉得同学这个玩笑开得有些大了,连忙上来解围,把同学拉回到座位。女孩转身跑开,俞一白追上去,连忙道歉。女孩竟然哭了,她撩起头发说,你看,你看。那个同学猜对了。俞一白也吓了一跳,但他的恐惧很快消失了,他说,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残缺的,没有完美。即使看上去是完美的,但必然隐藏着残缺。两人在沙滩上坐下,聊着天,女孩说,她叫李芫。那次郊游结束后,结账的时候,是俞一白把钱送到客栈去的。对于李芫的独眼,他心疼了,他年轻的心萌生了爱意。回城后,他们就开始通信。俞一白甚至在信里面写到李芫那只独眼是一个晦暗的星球,会在某一天成为发光体,成为宇宙的一部分。

现在看来李芫已经忘记这些了。那么自己还有必要提起吗?还有他纸袋里的那封信,那句让俞一白不能忘记的话:别忘了我,你忘了我,就是全世界忘了我。他又喝了口茶水,站起来,要走。女人问,你的故人是谁呀?不会是我家那个死鬼吧,他已经走了几年啦。俞一白沉默。死鬼。哦,叫得亲切着呢。他看着女人细嫩白皙的双脚,下面紧张膨胀了一下,他连忙转过身去,往外走。女人说,你这个怪人,说什么故人?又不说了。俞一白说,故人已记不得我啦,也许就不是故人啦。女人问,你说的是我吗?你是谁?俞一白说,我是谁?是啊,我是谁?他这样回答着女人的话,也是在追问自己。我是谁?那一刻,俞一白是自卑的,自己是一个刚刚减刑提前释放的人,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他走出院门,向码头而去,他要等海潮退去的那班船,他要去看看图林,和图林说说话……哪怕什么也不说,就在他坟前坐一会儿……

  在俞一白坐在海边等去般若岛的船的时候,那个女人找过来。女人说,跟我回客栈。俞一白问,为什么?女人说,你说为什么?我想起来你是谁啦。俞一白说,哦。女人说,那封信之后,你一直没回信,我听说,你毕业分配到轧钢厂上班了,后来,你结婚了。我就没再打扰你,就像大海一退再退,总有道路出现的……你说呢?所以我就一直在这海边客栈,直到父母老去,我找了一个大我五岁的男人,没想到……女人强硬地说,跟我回客栈吧?俞一白说,我在等潮水退去,下一班去般若岛上轧钢厂公墓的船。女人问,看谁?俞一白说,一个朋友,也算是故人,是真正故去的人。女人说,先回客栈,明天再去吧,等潮水退了,你到岛上天也黑了。女人上来拽俞一白。嘟嘟几次想咬女人,被俞一白呵斥着。

  ……女人炒了几个菜,两人喝了酒。说起这么多年,都感慨良多,两人眼泪汪汪的。但都过去啦,不是吗?吃过饭,女人在院子中央的一个大木桶里倒上水,给俞一白洗澡,是的,洗澡,刚开始俞一白还害羞,护着他下面的耻,女人就笑。后来,俞一白任女人给他擦洗,身上的污垢把整桶水都弄脏了。那种感觉让俞一白想起来,多年前看到工友的妻子给工亡的丈夫净身……天井里的光线笼罩着他们……

  李芫说,命,你信吗?老天爷最后还是把你送到我身边来了……

  给俞一白洗过澡之后,两人回到房间。海水在屋顶喧嚣,天井里的光线落在他们身上,像一个光的伊甸园。筋疲力尽之后,李芫说,你没地方去,就留下来吧。俞一白没吭声。李芫又说了一句,你是不是也嫌弃我这只假眼睛,如果你嫌弃的话,你就走吧。俞一白说,不是的。是我,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一个从监狱里出来的人……李芫说,留下来吧。俞一白沉默了一会儿,嗯了一声,把李芫紧紧地抱在怀里,就像重新拥有了这个世界似的,而且是一个新世界。

  ……鬼金的出现是半年后的一天,他已经出版了长篇小说《我的乌托邦》,但他不兴奋,休班的时候,坐车到海边拍照,中午在客栈吃饭的时候看到俞一白,他伸出拳头,在俞一白肩膀上重重捣了一拳,骂道,你他妈的,太不讲究了,我去书店知道你提前释放出来,我就开始找你,怎么都找不到你,没想到你躲在这里,你他妈的,你说你是不是太不讲究了。这下好了,你逃不掉了,我告诉你,魏如海和闵慧离开的时候,把书店给你了,我手上有他的字条,我现在上班,写作,还街拍,我管不了那么多,书店还给你了……

  又下雨了。从监狱出来半年多,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场雨了。俞一白看着李芫踮着脚尖,一只手挡在头上,近乎蹦跳,来到车旁,拉开车门,回头看了眼书店的橱窗,冲着俞一白摆了摆手,钻进车内,发动车辆,开走了。早上从客栈出来的时候,天空上就已经堆积着万吨黑云,随时都可能掉下来,让这个世界喘不过气来。海水中的黑云与天上的黑云对称着。李芫说,要不今天就别去书店了。俞一白说,要去的。李芫再没说什么,开车送他到书店。李芫去厕所,回来撒娇说,疼。俞一白坏笑,搂过她,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李芫说,你要提前回来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俞一白说,好。李芫说,这天马上就要下雨了,不会有人买书的。俞一白说,没人,我就看看书,中断两年的阅读,我要找回来,你知道我这些年凭什么在写小说吗?什么?李芫问。俞一白说,才华,还有聪明。李芫撇了撇嘴,发出“切”地一声。俞一白说,真的,我的阅读并没有深入进去,或者说语言还没有扎下去,也许只有我自己知道。李芫说,走了,今天客栈可能要来检查消防的。俞一白说,慢点儿开。李芫用她的左眼挤了一个媚眼,说,累了,就到后面躺一会儿,半年来,你多贪,你知道吗?再喂不饱你,我都担心你要去找别人了。俞一白傻笑,说,不会的。他再次叫起来,饿,饿。吃不够啊,吃上就不要命啦。李芫说,傻样吧。俞一白说,晚上把嘟嘟带回来,我想嘟嘟了。李芫说,就怕嘟嘟不愿回来了,前几天,我在海边遛嘟嘟的时候,遇到一个流浪狗,把流浪狗带回客栈,它们现在黏糊着呢!

  李芫走后,俞一白坐在橱窗前,看着窗外雨中人物的惊慌、躁动、愤怒、冷漠。他身后书架上的那些书整齐地码在那里,仿佛有一双双眼睛越过俞一白的背影,透过橱窗,也在观看着雨中的人们,那些需要怜悯的人们……

  俞一白坐在书店橱窗前,玻璃上已经落满水珠。哭泣的玻璃。

  他想起第一次遇见李芫的时候,被同学们羞辱后的李芫跟他说起,那只眼睛是小时候被小伙伴用弹弓的弹珠打的,一颗弹珠把她的眼球打爆了。那一刻,她感到世界失去了平衡,右半边脸都是血,让她的身体也失去平衡……一片血光中,她说,我感觉,天黑了……

  俞一白又想起李芫和他去图林墓前,说过的那些话,大海一再后退,总有道路出现……人至中年,生命到达无边的寂静……我们将拥有永久的空旷……

  俞一白伸手擦了擦玻璃上的雨雾,外面变得明亮起来。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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