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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达并不知道那辆甲虫一样的轿车和他有某种关系。车经过马达身边,没有放慢速度,嗖地射过去。泥浆跳起来,在马达裤子上咬出一片片黑痕。马达骂了句脏话。他身上常常脏兮兮的,有时脸上也趴着泥点子。泥土是啥?庄活人的一张皮,马达从不因别人弄脏他的衣服而恼火。可那天马达心情不好。他两手空空,一无所获。父亲得了重病,一整天吭吭哧哧咳嗽不止。医生说父亲的病治不好了,想吃啥吃点啥吧。马达问父亲,父亲说啥也不想吃。马达明白父亲的心思,怕马达花钱。马达买了一颗牛头,两副马板肠,这是父亲最喜欢吃的两样东西。吃了一半,父亲死活不吃了,直到马达答应不再买。马达想让父亲吃肉,于是就去野外套兔子,运气好还能捡到一两只冻死的半翅。可天气转暖,积雪融化,套兔子不那么容易了。一连数日,马达空手而回。
村长莫四上门,马达正在吴小丽身上骑着。不是夜里那种骑法,马达收拾吴小丽呢。马达让吴小丽去镇上买二斤牛头肉,吴小丽问要是没牛头肉呢,马达说那就猪头肉,吴小丽问要是没猪头肉呢,马达火了,说营盘镇卖屁股的都有。马达不用吴小丽了,自己去。吴小丽拿钱的工夫,马达想法又变了。他声音软下来,一副商量口吻,干脆买头牛算了。马达早就有这样的念头。赵老汉也得了重病,医生说不过一年时间了,该吃啥吃啥吧。赵老汉一生节俭,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在世时间不多了,咬牙大方一回,把耕地的牛宰了。一头牛吃完,赵老汉的病竟然好了,他后悔不迭,见人就叨念他的牛。马达认为父亲吃一头牛也会好起来,可一直拿不定主意。吴小丽不同意,说没这么个学法,遭人笑话。马达和吴小丽争执起来,后来就把吴小丽骑在身下。马达魁梧,吴小丽娇小,那架式像一只老鹰摁着一只母鸡。马达扇了吴小丽一巴掌,吴小丽哭叫,你个蛮货,打死我吧。
莫四骂,你个狗日的,又打人啦?马达瞅瞅头发已经散开的吴小丽,迅速撤下。莫四问清原因,笑了,天下没你这么笨的学法,吃牛能吃好,医院干啥?马达说,一头吃不好就吃两头。莫四瞪他一眼,没这么个糟践法。吴小丽说,就算你买了,爹怎么吃得进去?这是问题关键,吴小丽知道什么话对马达有效,刚才没来得及说就被马达摁倒了。
马达勾了头,断了脖子似的。
吴小丽麻利地沏杯茶,村长你坐。莫四在马达肩上拍拍,他比马达矮许多,样子很是滑稽。莫四说,你小子撞大运了。马达的脸仍铮铮的硬,没理莫四。但吴小丽听清了,捅捅马达,村长和你说话呢。莫四骂,妈的,你小子福分不浅呢。莫四骂着脏话,却是喜气的。马达和吴小丽对视一眼,盯住莫四。莫四嘴唇鼓凸,总是半张着,一副咬人架式。嘴唇下面还趴着一颗黑痣,据说这颗痣再靠下点儿,莫四就不止是村长了。莫四骂,这么大个村儿,大运偏偏撞你头上,你得请我喝酒。
马达急了,我听不懂你的话,啥意思?
莫四嘿嘿笑了,喜气从鼻孔嗖嗖往外冒。向阳坡有你三亩地是吧?一个老板看中了,要当墓地呢。
马达更急了,他凭什么看中,我还要种胡麻。
莫四点着马达,急啥?我还没说完。莫四说,老板已和他商谈过,老板占用向阳坡的地方,作为补偿,给马达三千块钱,老板给村里修一座桥。村里从别处给马达调三亩地。
马达梗了脖子说,我不同意。
莫四被砍了一斧子似的,表情突然凝固,你说啥?你小子说啥?你没疯吧?
吴小丽紧张地看看马达,看看莫四。村长你坐下说,马达没听明白呢。马达大声说,我听明白了,向阳坡的地肥着呢,我不换。
莫四冷笑,能有多肥?还能流出油来?给你三千块钱呢,要是都换成十块的,能把你眼睛数蓝。再说,人家还答应修一座桥,多少年了,村里也没一座桥,到雨季出不来进不去的。村里的事,也是你个人的事,你给村里修一座桥,向阳坡的地就留给你。
吴小丽附和,眼睛却盯着马达,是啊,是该有座桥,去年爹差点让水卷走。
马达声音虚了,我舍不得啊。
莫四训他,你以为那是你的地?说到底是村里的,你牛个蛋,我是照顾你。后半截我还没说呢,老板要找俩看墓的,并负责种花植树,每月一千块钱。你两口子愿意,这差事就留给你们,要是不乐意,我就另找人。
吴小丽捅捅马达,马达眼睛也亮了许多。问,他说话算话?不会坑人吧?
莫四哧地一笑,人家是老板,有闲工夫和你玩?
马达当即道,我听村长的。
莫四和吴小丽都松口气。莫四骂,你小子倒卖起乖了,没利你能听我的?
马达嘿嘿笑,问老板给什么人选墓地,爹?娘?还是他自个儿?怎么就看中了向阳坡?
莫四说,这和你没关系,只要他给钱就行。
马达想想说,那倒是。
莫四一走,马达讨好地冲吴小丽笑笑。马达缺半颗牙,一笑那半颗牙就露出来。吴小丽白他一眼,不理他。马达笑出了声,可忽然顿住。他大步出去,将院门关住。然后,笑声蹦出来,劈劈啪啪的,炒豆子一样。吴小丽不笑,脸紧紧绷着,她记那一巴掌的仇呢。马达再次顿住,这是真的?吴小丽骂他什么,马达没听清。吴小丽说,你不是不同意么?差点让你搅黄了。马达嘿嘿。嘿嘿嘿。谁让莫四卖关子呢?三千块钱,马达确实舍不得向阳坡。可每月给一千,就是另一回事。一月一千,一年就是一万二。老板让马达看墓,肯定不是一年,而是十年、二十年……马达一辈子不愁吃不愁喝了。马达当然高兴。莫四说的没错,马达确实撞大运了。马达差点错过,但到底还是被马达抓住。
吴小丽仍然沉着脸。马达扑过去,将吴小丽扛起来。吴小丽捶他,大叫,放下!马达不放,在地上转圈。直到吴小丽说头晕,马达才停下。吴小丽脸涨得鸡冠一样,骂道,你个疯子,害死我呀。马达伸出手,拿钱,我要去镇上。吴小丽狠狠拍在马达手上,马达那半颗牙又露出来。
马达骑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忽左忽右扭着身子。吹完两支口哨,营盘镇就到了。没有牛头肉,但猪头肉多的是。马达买了二斤,想想,又买了二斤。一份给父亲,另一份给吴小丽。马达没像过去买了东西急急回村,他想在镇上逛一圈。镇上什么都有,商店、肉铺、音像店、裁缝铺……经过二妹发廊,一个女孩冲马达招手。马达慌了慌,低头走开。马达说的卖屁股,就是二妹发廊。大板牙说二妹发廊的女人睡一觉三十块钱。大板牙是二妹发廊常客。经过自行车修理摊儿,马达问一个车铃多少钱。修车师傅瞟一眼马达的自行车,淡淡地说,你那车,要车铃也没多大用,马达本来只是问问,师傅一说,他决定买,而且买俩。师傅怪怪地看着马达,问,俩?马达声音邦邦硬,俩!左边一个,右边一个。师傅乐了,你说安几个就安几个。马达腰板硬了,虽然钱还没到手。
回村,马达先去看父亲。马达想让父亲和自己一块儿住,父亲不同意,嫌不利索,马达只好让吴小丽一日三餐送过来。莫四曾经说过,别看马达愣,在营盘村,马达最孝敬。绝无一点夸张。不管多忙,马达每天都看父亲一趟,哪怕半夜呢。父亲在磨一把剪子,磨几下咳几声。马达一把夺过来,磨它干啥?你就不能歇会儿?父亲说,不干点儿啥,我心烦……你是不是去镇上了?马达递过去,刚切好的。父亲生气了,我说不吃了嘛!之后一阵猛咳。马达说,我有钱了,你随便吃。父亲狐疑地盯着马达,你哪儿来的钱,不是……?马达说,你想哪儿去了。便把莫四的话择要说了。父亲听得都呆了,半晌才说,有钱也不能糟蹋。马达点头,我记着呢。
吴小丽吃了马达买回的猪头肉,脸色却没有松动。马达脾气暴,一吵架就控制不住动手。每次打完,马达又后悔又心疼。马达不会说好听的,他的哄就是让吴小丽复仇。扇吴小丽一巴掌,一定要吴小丽扇他三巴掌。吴小丽不扇,他就抓住吴小丽的手替她扇。扇了三下,吴小丽没抽回去,马达说,再扇几下。吴小丽不干了,我手疼。马达说,那我替你扇。啪!啪!!吴小丽恨恨地骂,你个蛮子,那是脸,不是铁皮!马达愧疚道,我不是东西,该扇。吴小丽跺跺脚,再这么愣,不和你过了。说着扑进马达怀里,边捶边骂,你个蛮货呀。
马达是有点儿蛮。蛮不是傻,是愣,或许有几分莽撞的意思。马达因为蛮才把吴小丽娶到手。吴小丽二十岁那年,忽然得了癔症。附在吴小丽身上的不是死去的村民,就是狐狸。吴小丽疯疯癫癫,说着奇奇怪怪的话。她确实有特异功能,如头发能垂直竖起,在两米高的墙头行走如飞。吴小丽家人放话,谁娶吴小丽,不但不要一分钱,还陪送一辆自行车。没人敢想,马达不怕。马达正愁娶不上媳妇呢。吴小丽嫁了马达,癔病不治而愈。村民感叹,蛮人有蛮福呀。
那向阳坡也与马达的蛮有关。向阳坡有棵百年柳树,先是一个姑娘因婚姻问题吊死在柳树下,时隔一年,一个老汉因儿媳虐待也死在那儿。向阳坡成了不吉利的地方,谁也不愿意要那块地。马达想,不就吊死俩人吗?没人要我要。现在城里的老板相中了向阳坡。蛮人有蛮福,这话真是不错。
马达和吴小丽在炕上折腾了半天。有什么喜事,比如冬天套一只兔子,夏天落一场雨,春天捡几个野鸭蛋,秋天多打半袋粮,他俩都用这种方式庆贺,简单快乐,从不觉单调。
马达坐起来,问吴小丽喝不喝水。吴小丽摇头。马达跳下地,灌杯冷水,然后盯着吴小丽,目光如蜘蛛网,抖抖颤颤。吴小丽愕然,你怎么了?马达一本正经,我想和你商量个事。吴小丽说,怎么吞吞吐吐的?马达说,有了钱,我想买头牛。吴小丽叹气,不买牛,你非得病不可。不就一头牛吗?你说买就买,你说宰就宰。这下行了吧?马达叫我的好老婆呀,将吴小丽紧紧抱住。
睡到半夜,马达忽然推醒吴小丽,莫四不会诓咱吧?
吴小丽呵欠连天,想什么呢?……不会!
马达问,老板怎么就相中了向阳坡?
吴小丽说,谁知道呢,老板的心思咱摸不着。
马达不踏实,他不会反悔吧?
吴小丽说,你今天怎么了?还不如我呢。
马达迟迟疑疑睡了。过了一会儿,吴小丽捅捅他,老板真会变卦?
马达愣了愣说,我是老板肚里的虫子就好了。
2
第二天下午,莫四火急火燎找上门,说老板打来电话,后天就要下葬,一天之内必须把墓穴打好。兴奋在马达背上蹿着,样子却显得意外,墓也要我打?莫四说,有大板牙么,不过一个墓四百块钱呢。马达吃了一惊,大板牙给人打墓也就几十块钱,外加一条烟。马达说还是我打吧。莫四说马达没打过墓,如果愿意,就和大板牙一块儿干,再说时间紧迫,必须两个人干。
马达在村口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背着手的莫四和扛着铁锨的大板牙。大板牙好像刚刚睡醒,头发挤向一边,五粒扣子倒有三粒系错,但他的眼神却贼亮。他说马达抢了他的生意,方圆附近谁都知道打墓是他大板牙的活儿。大板牙说的没错,可马达不甘示弱,说谁也没规定打墓只是他大板牙的,若不是看在乡邻份上,这活儿他自己包了。大板牙说马达贪,占了天大便宜还不知足。马达说,谁还嫌钱扎手?莫四插话,都闭嘴吧,没那个老板,甭说四百,四毛也没有。
向阳坡其实是鸡公山下一个缓坡,距路百十米的样子。莫四在柳树前来回丈量几步,说就是它了。莫四一走,马达便开始挖。挖了一会儿,见大板牙不动,便说,你是干活的,还是监工?大板牙说,急啥?怎么也得抽支烟吧,给我娘挖坟我也没这么着急。眼瞅大板牙抽完两支烟还不动手,马达火了,你啥意思?大板牙这才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大板牙嘴不闲着,马达,天下的好事让你占尽了。马达不理他。大板牙说,看不出呢,你有这样的福分,当初向阳坡的地是分给我的,我没要。这可是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大板牙说,你得感谢我,要是我要了这儿的地,你就没戏了。
干了一会儿,大板牙把铁锨一扔,又坐着去了。马达招呼他,他只是嘻嘻笑,直到马达再次沉了脸,大板牙才说,说你蛮,你真是没心计,干活不能太快,太快雇主以为容易,觉得钱花得冤枉。马达说干不完,一分也挣不上。大板牙哧地一笑,这是什么季节?地和女人的肚皮一样软,照这么挖,天黑就干完了,明天干啥去?马达说明天歇着。大板牙说,那钱你怕是拿不到,来,歇会儿,明天挖好就是。马达被大板牙说动,跳到坑外。
晚上,马达和吴小丽说起大板牙的话,吴小丽说是该多个心眼儿,又话中有话地说,可别啥也跟大板牙学啊。马达提出改天请莫四吃饭,吴小丽说请就趁早。两人商定,明晚就请。次日一早,马达和莫四说了。莫四说,是该为你庆贺庆贺。
莫四到墓地查看,马达和大板牙挖了约三分之二。莫四骂,挖个墓也磨洋工。马达有点儿心虚,没吭气,大板牙一嘴理由,面上化了,下面还冻着呢,再说给老板挖墓,得用心不是?莫四哼了哼,天黑前必须挖好。大板牙笑嘻嘻地问莫四能不能先付工钱。莫四生气地说,你不想干算了。大板牙说驴拉磨还得添点儿草料吧?莫四骂了句什么,掏出一百块钱,顿顿,又掏出一张。
莫四一转身,大板牙便冲马达挤眼,怎样,要是昨儿个就挖好,要钱得追他屁股后头。马达说少废话,赶紧干吧。大板牙忽然问,你是不是要请莫四吃饭?马达甚是吃惊,你怎么知道?大板牙嘻嘻一笑,我是什么鼻子?请上我咋样?马达犹豫,大板牙说,不就多添一双筷子么?马达说挖完咱俩早点儿回。大板牙得了钱,晚上又有酒喝,一下起劲儿了。
大板牙直接跟马达回家。大板牙是光棍,家里没啥惦记。吴小丽已准备妥当。桌上放了六个盘子。其中五个用碗扣着,另外一个是熏鸡,油光锃亮,看着让人眼馋。就要挣钱了,大方一次也值得。马达让吴小丽给父亲送饭,他去请莫四。
马达和莫四进门,眼球忽然凝固。没想到大板牙先吃上了。酒已喝掉半瓶,熏鸡也吃掉大半,只剩鸡头鸡爪鸡脖。大板牙边嚼边说,我实在饿了,先垫个底儿,坐呀,愣着干啥?马达骂,你就不怕撑死?莫四说,算了,酒席不分先后,不是还有菜么?马达把后边的话咽回去,脸仍忿忿的。酒桌上的话题围绕老板和马达。大板牙说老板眼睛厉害,看出向阳坡风水好,从远处看,向阳坡像一把椅子,他的后人可要发达呢。莫四似乎怕马达后悔,忙说,那要看他的后人有没有这个福分,没福分也是白搭。大板牙说,那倒是,看是看不出来的,就说我,长得有福气吧,可硬是打了四十年光棍,马达面相上也看不出啥呀,白娶个老婆,现在又有人上门送钱,狗往粪堆上屙呀。莫四骂,你他妈又喝多了。
大板牙话糙,可马达心里美滋滋的。他瞟一眼吴小丽,再瞟一眼吴小丽。
马达起了个大早。他要和莫四迎接老板。对老板是个哀伤的日子,可对于马达,却是一个节日。这么想,似乎不地道,有点儿对不住老板。马达对着镜子,端详着自己的脸,他怕脸上露出喜气,惹老板不高兴。他摆布着各种表情,终于从中选定一种。谁说马达粗?也有细的时候哩。马达越来越感到老板的重要,越来越感到自己的福气是和老板联在一起的。临出门,吴小丽叫住他,劝他换换衣服。马达哦了一声,他忽略了衣服的重要。他的褂子是绿色的,太鲜艳了,太惹眼了,老板看见会不高兴的。吴小丽在包袱里翻了半天,找出一件黑夹克。马达想,还是女人细心啊。
马达在村口守着,不时朝远处张望,莫四没说老板什么时候到,只说了个大概。马达没见过老板,他一遍遍在脑里勾画老板的样子,可画着画着,就成了莫四。马达只好涂了抹了,再勾再画。牵着牛的福旺女人经过马达身边,问马达等谁。显然,福旺女人还不知道老板占用了向阳坡。马达忽然想开个玩笑,说我在等你。福旺女人脸一红,警惕地往四周瞅一眼,大声道,你个蛮货,胆子倒不小。马达说,我也没咋着你啊。福旺女人声音放低,等我啥事?马达说,我想看看你的牛。福旺女人呸了一口,却没一点儿恼的意思,啥便宜你也想占。马达目光落在牛身上,真是想看看你的牛。福旺女人牵了两头牛,一头乳牛,一头肉牛。福旺女人眼神怪怪的,果真是个蛮货,脑子进水了?马达正色道,我没说瞎话,你的牛卖不卖?福旺女人说,卖,你给钱,我现在就卖。马达说,我现在没钱。福旺女人笑笑,知道你也没钱。马达觉出福旺女人的轻蔑,叫,你的牛我买定了,你必须卖给我。福旺女人哟了一声,凭啥呀?马达说,我不会少给你钱。福旺女人似乎懒得再说,在牛身上拍了一下。马达在心里大声说,妈的,老子买定了。
过了一会儿,崔杆子经过马达身边。马达说,这么早!崔杆子说,早也没你早,看你两眼放光,要发财了吧?马达谦虚地摆摆手,穷命一个,发什么财呀。崔杆子说,我早知道了,你装啥?钱是你的,谁也抢不走。马达嘿嘿笑。
老板没影儿,莫四也没露面,马达不免有些担心,老板别不是又选了别的地儿吧?这么一想,心里就乱了,塞了杂草一般。他拔腿往莫四家跑,在门口险些和莫四撞在一起。莫四忙问来了?马达说没。莫四骂,没有疯跑个鬼?我这身板哪撑住你撞?马达问,这么晚了,会不会有变?莫四被问住,沉吟着说,也倒是。又嘀咕,这事闹的,修桥的人我都找好了。
马达和莫四先在路口等,之后又到向阳坡下。脖子拽细了几次,眼睛酸胀得泛黑光时,老板来了。不,是老板的车队来了。
来了!马达兴奋地向莫四报告。其实,莫四已经看见。
来了!莫四也长长出一口气。
有十几辆车呢,前面的全是黑色轿车,后面是一辆白色面包。马达知道面包车是拉棺材的,老板在哪辆车就猜不出了。正想问莫四,莫四已快步扑过去。马达立刻咬在莫四身后。
马达终于见到了老板,他略略感到失望。老板不高,或者说有点儿矮。相貌也很一般,可以说一同来的哪个也比他俊气。老板眼睛又细又小,乍一看,还以为瞌睡着呢。莫四介绍了马达,老板碰碰马达的手,目光便滑到坡上。马达暗想,老板怎么会是这样子?但马达很快觉出老板的不同,那些人和老板说话都低声下气,小心翼翼。
几个人从面包车上抬下棺材,棺材通体漆黑乌亮,几乎晃眼。马达没见过这样的棺材,好像木头的,又不像木头的。马达试图帮忙,但扛棺的后生冲马达做个拒绝的手势,马达便往后靠了。
上坡途中,不知老板冲莫四说了什么,莫四转身就走。马达问他干什么去,莫四呜噜一声,等于没说。马达想,老板肯定安排莫四什么事了。莫四急惶惶的,没准是老板先前安顿的,他忘记了。马达暗怪莫四,还村长呢,丢三落四的。
棺材放到墓穴边,那些人都看着老板。老板却不理会,他凝望着鸡公山,好一会儿目光方拉回来,在柳树上停了停,尔后回头搜寻着。他冲马达钩钩手,马达赶紧过去。此时,马达看到的是一张悲伤的脸。
老板问,你叫什么名字?
马达说,马达。
老板问,莫村长都跟你说了?
马达说,说了。
老板说,你给我看好了,记住了?
马达说,记住了。
老板说,让我再看一眼吧。老板声音不高,有气无力,显然是对手下说的。其中两人上前揭了棺板。
马达往后退时,随意往棺材里瞟了一眼。他的目光突然被绞住,死死的,怎么也抽不动。
棺材里是一条狗!
一条大狼狗。它歪在那儿,样子有些可笑。它竟然穿着衣服!准确地说,是穿了一身西服,脖子上系了红色的领带,领带下端还有个金色卡子。但马达没笑出来,他像一根木桩,戳在那儿。
棺材合上,马达依然呆呆的,丢了魂一样。
一头大汗的莫四来了,手里牵了两只羊。马达拦住莫四,结结巴巴地说,是……狗。莫四像没听见,对老板说,我牵来了。马达把莫四拽到一边,说,是条狗。莫四愣了愣,狗?马达说,狗!……怎么会是狗?莫四说,哦,是……莫四没往下说,两人同时被羊的惨叫吸引过去。
已经添土了,两只羊分别挤在棺材前后。它们大约明白了等待它们的是什么,可挣扎不动,只是惨叫。
咩,咩,咩。
咩,咩,咩。
咩,咩,咩!
3
马达说,是一条狼狗。
莫四说,哦。
马达说,还穿着西服。
莫四说,哦。
马达说,还戴着领带。
莫四说,哦。
马达说,还陪葬了两只羊。
莫四说,哦。
马达问,怎么就穿着西服呢?
莫四说,狗是人家的,想穿什么穿什么。
马达问,怎么就戴着领带呢?
莫四说,狗是人家的,想戴什么戴什么。
马达说,怎么还要埋两只活羊?
莫四说,那是人家买的。
马达问,买的就可以活埋了?
莫四说,说过多少遍了,你烦不烦?
……
马达说,埋的是一条狼狗。
吴小丽说,哦。
马达说,还穿着西服。
吴小丽说,哦。
马达说,还戴着领带。
吴小丽说,哦。
马达说,还陪葬了两只羊。
吴小丽说,哦。
马达说,怎么就穿着西服呢?
吴小丽说,狗是人家的,想穿什么穿什么。
马达说,怎么就戴着领带呢?
吴小丽说,狗是人家的,想戴什么戴什么。
马达问,怎么还要埋两只活羊?
吴小丽说,那是人家买的。
马达问,买的就可以活埋了?你怎么跟莫四一个腔调?
吴小丽说,你说过多少遍了,让我说什么?
马达的目光像蛇信子一伸一缩,似乎要寻找一个目标。寻了半天,什么也寻不到,蛇信子忽然就蔫了,如秋风里的枯草。老板说话算数,给村子拉来水泥,给了马达一万五千块钱。其中三千是换地补偿款,余下的是种植花草树木的工钱。这是今年的,明年还要给。不错,马达撞了大运,可马达高兴不起来。不,是难受。心里硌了什么东西似的,不管睡着醒着,总感觉那东西坚硬地存在。他脑里不停地晃着那条穿西服戴领带的狼狗,耳边却是绵羊哀伤的叫声。马达没了精气神儿,被秋霜杀过的样子。老板派人送来松树苗,送来花秧。马达硬着头皮和吴小丽栽完,不愿再到向阳坡。不愿再想。但不想是办不到的,马达像一只昆虫,被巨大的蛛网罩住。马达憋得难受,想找个人说说,但没人想听他的,连吴小丽都嫌烦了。
吴小丽起床,马达的头还在枕头上埋着。其实,他早就醒了。马达好觉头,吴小丽说他像猪,刚刚还在她身上趴着,往下一滑就打起呼噜,早上还睡不醒,常常是吴小丽拽他耳朵或将湿毛巾捂到他脸上。现在他睡不踏实,往往吴小丽有了鼾声,他还睁着眼。吴小丽没扯他耳朵,也许,知道他醒着。吴小丽备好饭,拎着桶走了。他知道吴小丽浇花去了。从河里打上水,担到向阳坡上,很吃力的。马达没帮她,他实在不想去那个地方。当然,马达也没闲着,家里的地总要弄。
马达打算去地里转转,他不想病汉一样窝在家里。不找莫四了,莫四嘴里吐不出好东西。可听到莫四说话,马达就身不由己了。莫四的声音像一根铁链子,一步步把马达牵过去。莫四正和两个妇女说笑,不知莫四说了什么,两个妇女笑得胸前乱颤。一个说,莫村长,你可不许哄人家啊,另一个撇嘴,你甭信他,当官的有几个说话算数?牵羊的时候说好给一千,到手就不是这个数了。马达暗想,原来羊是秋山家的。莫四说,比你卖合算多了。秋山女人哼了哼,羊还要下羔呢,羔也要下羔。莫四说,按你这么推,鸡比凤凰都贵了,要是……莫四看见马达,表情突然僵硬,我还没吃饭呢,匆匆走了。
马达几乎和莫四前后脚进屋。莫四上炕,没理马达。倒是莫四女人问马达要不要吃一口,马达摇头。莫四不愿听,可马达还是想说。马达说,埋的是一条狼狗。马达说,还戴着领带。莫四砰地将碗摔在桌上,气咻咻地冲女人吼,放了多少盐?想害死我呀?女人慌慌地说,也没搁多少呀。莫四骂,你这娘们儿欠揍!不吃了!!莫四从另一个方向下地,甩给马达一个愤怒的背影。
马达半张着嘴,似乎噎住了,撑着了。马达不傻,知道莫四躲他。莫四烦了,可他再烦也没马达烦。马达并不想烦他,只想让莫四给他整明白。
马达在河边寻见莫四。村里建桥,莫四自然是监工。马达没有丝毫畏缩,径直竖在莫四身边。马达叫,莫村长!莫四恼恼地瞪着马达,忽然就笑了,你怎么像个尾巴?我活四十多年竟然长出尾巴,妈的,我成猴子了。旁边有人捧场,嘎嘎笑。然后,莫四指着远处,你看那是谁?马达顺着莫四的手指,看见下游的吴小丽。莫四声音很是不屑,让女人干活,你鸡巴梦游,还是不是男人?
马达目光颤了颤,听到体内有冰块撞击的声音。他没再说什么,甚至没看莫四,顺着河沿向下游跑去。
吴小丽刚刚打满水。她挖了个引流槽,将细瘦的河水引进槽内。马达突然降临,她稍感意外,你怎么来了?马达没说话,从她手里夺过扁担。走了两步,马达说,你歇着吧。吴小丽还是跟上来。吴小丽步子欢快,似乎要说些什么,瞄马达几眼,终是没开口。
马达多日没到向阳坡了,呈现在他眼前的是绿油油的生机。小松树长势喜人,那些花也半尺多高了。外围是树,中间是花,看起来像个大圆环。马达的目光在那个坟包停停,迅即扭开,似乎被扎疼了。他弯腰浇花,吴小丽在他背后说,就算不下雨,七八天也不用浇了。马达想,她可真用心呢,种自己的地也没像这样。当然,马达不怪她,为了钱么。如果马达有钱,才不会让她侍候一条狗呢。其实,侍候一条狗也倒好了,可埋在地里的不是狗,是什么?马达说不上来。
马达让吴小丽在坡上待着,他一个人挑水。下去,上来,上来,下去。他身上藏了太多的劲儿,它们嗷嗷叫着,像一群快饿毙的猴子,不放它们出来,就会咬断他的骨头。吴小丽说行了行了,都浇透了。马达不听,她抢,他甩开,他不能被咬断骨头。马达不是走,而是飞了。硌在心中的坚硬,也渐渐柔软。向阳坡埋个狗又咋样?穿西服戴领带又咋样?陪葬两只羊又咋样?不关马达的事,去他妈的吧,只要挣上钱就行。去他妈的,去他妈妈的。最后一担,马达挑上来半桶水半桶沙子。吴小丽又是心疼又是责备,你这个蛮子呀,让你气死了。
晚上,马达和吴小丽狠狠好了一番。从吴小丽身上翻下,马达呼呼睡了。吴小丽长长地松口气,在马达后背摸了又摸。睡到半夜,马达大叫一声,吴小丽忙问,怎么了,做梦了?马达做噩梦了。梦见两只羊追着他咬,羊长着锋利的牙齿,像画上的夜叉。马达没敢说,他羞于说,他什么时候怕过?吴小丽说,你累了。顿顿又说,我想起个事,你不是想买牛么?明儿买一头吧。马达几乎忘了,他有这么大一档子事要办。他得为父亲买头牛,就算治不好父亲的病,他也要试试。
马达把福旺女人堵在门口,她正牵牛出去。马达说,我来买牛了。福旺女人眉开眼笑,马达呀,听说你发财了?尔后忽然绷脸,我不卖,谁说我卖牛了?马达一脸严肃,你说的,你答应过我的。福旺女人似乎要笑,但半路收紧表情,那天我是想卖,今儿不卖了。马达抓住她胳膊,我买定了。福旺女人说,妈呀,在我家门口耍流氓。马达烫了手似的松开。福旺女人没绷住,笑了笑。她说,没见过你这号人,干吗非买我的牛?马达说,我买定了。福旺女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你逼我卖,我就卖了吧。马达问,多少钱?福旺女人说,一万五。马达险些跳起来,这不是坑人么?正好福旺出来倒水,马达叫,福旺,你女人狮子大开口,要一万五,你说值不值?福旺瓮声瓮气地,你俩商量,我不管。马达暗骂,闷葫芦!啥事都让女人做主。福旺女人问,你买不买,不买我走了。马达问,不能再少了?福旺女人很坚决,不能。马达说,我买了。
吴小丽饭还没做好,马达已把牛牵进院子。吴小丽眼睛顿时瞪得灯笼一样。得知马达一万五买了福旺家的牛,吴小丽脸都青了,你怎么不搞搞?马达说,我搞了,搞不下去,拿钱吧。吴小丽说,干吗非买她的?马达说,我相中她的牛了。吴小丽不知说什么好了,你这个呆子呀。她还是给马达拿了钱,她拦不住他。吴小丽气呼呼地坐了一会儿,慢慢释然。马达高兴就好,她想。
马达让吴小丽放牛,他去找崔杆子。崔杆子是镇屠宰厂临时工,杀牛杀羊杀骆驼,没他不敢杀的。难得崔杆子在家休息,马达讲了宰牛的事。崔杆子说,赵老汉也许是误诊,跟你爹的情况不一样,还是买点药吧。马达执拗地说,药不管事,只能吃牛了。崔杆子叹口气,一条道偏走到黑,我看你是钱催的。崔杆子让马达准备腌肉的缸,准备好他就动手。
马达不再想那条戴领带的狼狗,所有心思都用在杀牛上。他和吴小丽把两个菜缸腾空,怕不够,马达把父亲屋里的半大缸也扛过来。父亲问马达做啥,马达说等秋天腌菜。马达没敢说实话,不然,父亲肯定拦他。父亲很少出门,等他知道,马达这边也利索了。牛宰了,不吃也得吃了。但村民都知道马达要宰牛,大板牙问马达要不要帮忙。马达斜他一眼,你那身板,帮不上的。大板牙笑嘻嘻地说,那我去看着叔吧,小心他来捣乱。马达警惕地说,你别出幺蛾子啊……你还是过来吧。大板牙说,这就对了嘛,我能吃成多少?
秋山女人在路上拦住马达。她说,我等你半天了。马达说,我也正要找你。秋山女人好奇地问,找我?干啥?马达说,我梦见你家的羊了。秋山女人咯咯笑起来,胸脯依旧乱颤。她说,真是好笑,梦见我家的羊了?马达一点不觉好笑,认为有必要告诉她真相,就说羊被活埋了。秋山女人轻描淡写地说,埋就埋了呗。马达问,你不心疼?你真够……心硬。秋山女人说,牲畜生来就是宰了吃肉的,你不是也要宰牛么?马达正色道,宰和埋是两码事。秋山女人不耐烦,都是个死,有什么不一样?不和你较真了,卖我一颗牛心。秋山女人说她总是心慌,想吃个牛心补补。马达不卖给她,谁让她心那么硬呢。秋山女人往前凑凑,卖不卖?马达硬硬地说,不卖!秋山女人忽地蹭他一下,马达往后退一步,脸不由热了。秋山女人挤挤眼,卖不卖?马达大声说,不卖!秋山女人骂声木头,转身就走。马达却心软了,叫住她,说他不卖,不过可以送给她。
杀牛那天,来了不少人。秋山女人端个盆子,大板牙则牵着牛缰绳。崔杆子腰上别着刀,分派任务。马达倒成了闲人儿。他蹲在那儿看他们忙活,不由自主地,目光落到牛身上。牛也在看他,它的眼神极其熟悉。马达头皮忽然麻了,霍地站起来,大叫,不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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