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大阪的一栋废弃建筑内发现了一具男尸,此后19年,嫌疑人之女雪穗与被害者之子桐原亮司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一个跻身上流社会,一个却在底层游走“我的天空里没有太阳,总是黑夜,但并不暗,因为有东西代替了太阳。虽然没有太阳那么明亮,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凭借着这份光,我便能把黑夜当成白天。我从来就没有太阳,所以不怕失去。”……
《白夜行》出版之后引起巨大轰动,使东野圭吾成为天王级作家。小说被改编成同名电视连续剧,一举囊括第48届日剧学院奖四项大奖,与图书一同为作家带来如潮好评,使他成为日本、韩国与中国台湾等地最受欢迎的作家之一
出了近铁布施站,沿着铁路径直向西。已经十月了,天气仍闷热难当,地面也很干燥。每当卡车疾驰而过,扬起的尘土极可能会让人又皱眉又揉眼睛。笹垣润三的脚步说不上轻快。他今天本不必出勤。很久没休假了,还以为今天可以悠游地看点书。为了今天,他特地留着松本清张的新书没看。公园出现在右边,大小足以容纳两场三垒棒球开打,丛林越野游戏、秋千、滑梯等常见的游乐设施一应俱全。这座公园是附近最大的一座,叫真澄公园。公园后面有一栋兴建中的七层建筑,乍看之下平淡无奇,但笹垣知道里面几乎空无一物。在调到大阪警察本部之前,他就待在管辖这一带的西布施分局。看热闹的人动作很快,已经聚集在大楼前,停在那里的好几辆警车几乎被看客团团围住。笹垣没有直接走向大楼,而是在公园前右转。转角数来第五家店挂着“烤乌贼饼”的招牌,店面仅一叠大小。烤乌贼饼的台子面向马路,后面坐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胖女人,正在看报。店内看来是卖零食的,但没见到小孩子的身影。“老板娘,给我烤一片。”笹垣出声招呼。中年妇人急忙合起报纸。“好,来了来了。”妇人站起身,把报纸放在椅子上。笹垣衔了根和平牌香烟,擦火柴点着,瞄了一下那份报纸,看到“厚生省公布市场海鲜汞含量检查结果”的标题,旁边以小字写着“大量食用鱼类亦不致达到该含量”。三月时,法院对熊本水俣病作出判决,与新泻水俣病、四日市哮喘病、痛痛病合称四大公害的审判,就此全数结案。结果,每一桩诉讼均是原告胜诉,这使得民众莫不对公害戒慎恐惧。尤其是日常食用的鱼类遭汞或PCB(多氯联苯)污染疑虑未消,使大众人心惶惶。乌贼不会有问题吧?笹垣看着报纸想。烤乌贼饼的两片铁板由铰链连在一起,夹住裹了面粉和蛋汁的乌贼,再利用铁板加热。烧烤乌贼的味道激起了食欲。充分加热后,老板娘打开铁板,又圆又扁的脆饼黏在其中一片铁板上。她涂上薄薄的酱汁,对折,再以咖啡色纸包皮起来,说声“好了”,把饼递给笹垣。笹垣看了看写着“烤乌贼饼四十元”的牌子,付了钱。老板娘亲切地说:“多谢。”然后拿起报纸,坐回椅子。笹垣正要离开,一个中年女子在店门口停下脚步,向老板娘打招呼。她手上提着购物篮,看样子是附近的家庭主妇。“那边好像很热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呀?”她指着大楼问。“好像是啊,刚才来了好多警车,可能是小孩受伤了。”老板娘说。“小孩?”笹垣回头问,“大楼里怎么会有小孩?”“那栋大楼已经成了小孩的游乐场。我早就担心迟早会有人玩到受伤,结果真的出事了,不是吗?”“哦,在那样的大楼里,能玩些什么?”“谁知道他们的把戏!我早就觉得该把那里整顿一下,太危险了。”笹垣吃完烤乌贼饼,走向大楼。在他身后的老板娘眼里,想必会认为他是个游手好闲、爱看热闹的中年人。穿着制服的警察在大楼前拉起警戒线阻挡看热闹的人。笹垣钻过警戒线,一个警察用威吓的眼神看他,他指了指胸口,表明警徽在这里。那个警察明白了他的手势,向他行注目礼。大楼有个类似玄关的地方,原本的设计也许是装设玻璃大门,但目前只用美耐板和角材挡住。美耐板有一部分被掀开了,以便进入。向看守的警察打过招呼后,笹垣走进大楼。不出所料,里面十分幽暗,空气里飘荡着霉味与灰尘混杂的气味。他站住不动,直到眼睛适应了黑暗。不知从何处传来了谈话声。过了一会儿,逐渐可以辨识四周景象了,笹垣这才明白自己站在原本应该是等候电梯的穿堂,因为右边有两部并排的电梯,门前堆着建材和电机零件。正面是墙,不过开了一个四方形洞口,洞的另一边暗不见物,也许是原本建筑规划中的停车场。左边有个房间,安装了粗糙的胶合板门,感觉像是临时充数的,上面用粉笔潦草地写着“禁止进入”,大概是建筑工人所为。门开了,走出两个男人,是同组的刑警。他们看到笹垣便停下脚步。“哦,辛苦了。难得的休假,你真倒霉呀。”其中一个对笹垣说,他比笹垣大两岁。另一个年轻刑警调到搜查一科还不到一年。“我早就有预感,觉得不太妙,这种第六感何必这么准呢?”说完,笹垣又压低声音道,“老大心情怎么样?”对方皱起眉头,摇摇手。年轻刑警在一旁苦笑。“也难怪,他才说想轻松一下,就出了这种事。现在里面在做什么?”“松野教授刚到。”“哦。”“那我们去外头转转。”“好,辛苦了。”看来他们是奉命出去问话。笹垣目送他们离开,然后缓缓打开门。房间约有十五叠。陽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室内不像穿堂那般暗。调查人员聚在窗户对面的墙边。有几张陌生面孔,多半是管区西布施分局的人,其他都是看腻了的老相识,其中与笹垣交情最深的那个率先看向这边。他是组长中冢,头发剃成五分平头,戴着金边眼镜,镜片上半部呈淡紫色。眉心那道皱纹就算笑的时候也不会消失。中冢没有说“辛苦了”或“怎么这么晚”,只微微动了动下巴,示意他过去。笹垣走了过去。房间内没有像样的家具,靠墙摆着一张黑色人造革长椅,挤一挤大概可以坐三个成
人。尸体就躺在上面,一个男子。近畿医科大学的松野秀臣教授正在检查尸体,他担任大阪府法医已超过二十年。笹垣伸长脖子,看了看尸体。死者年约四十五到五十出头,身高不到一百七十厘米。以身高而言体形稍胖,穿咖啡色上衣,没有系领带,衣物像均为高级货。胸口有直径十厘米大小的深红色血迹。此外还有几处伤痕,但没有严重的出血现象。就笹垣所见,并没有打斗的迹象。死者衣着整齐,没有分线、全部向后梳拢的头发也几乎没有紊乱变形。个头矮小的松野教授站起身来,面向调查人员。“是他杀,错不了。”教授肯定地说,“有五处刺伤。胸部两处,肩部三处。致命伤应该是左胸下方的刺伤,在胸骨往左几厘米的地方。凶器应该是穿过肋骨的间隙,直达心脏。”“当场死亡?”中冢问。“大概一分钟之内就死了,我想是冠状动脉出血压迫心脏,引起心包皮膜填塞。”“凶手身上溅到血了吗?”“不,我想应该没有多少。”“凶器呢?”教授翘起下唇,略加思考之后才开口:“是细而锐利的刀刃,可能比水果刀更窄一点。反正不是菜刀或开山刀之类。”“推定死亡时间呢?”这个问题是笹垣提出的。“死后僵直已经遍及全身,而且尸斑不再位移,角膜也相当混浊,可能已经过了十七个小时到快一整天,就看解剖可以精确到什么程度。”笹垣看了看表,现在是下午两点四十分,倒推时间,死者当遇害于昨天下午三点左右到晚上十点之间。“那马上送去解剖吧。”中冢提出的这个意见,松野教授也赞成:“这样更好。”这时,年轻刑警古贺进来了。“死者的妻子到了。”“总算来了。那就先让她认人,带她进来。”听到中冢的指示,古贺点点头,离开了房间。笹垣小声地问身边的年轻刑警:“已经知道死者的身份了?”对方轻轻点头。“死者身上有驾照和名片,是这附近当铺的老板。”“当铺?被拿走什么东西?”“不知道,但是没有找到钱包皮。”有声音响起,古贺再次进来,朝后面说着“这边请”。刑警们离开尸体两三步。古贺背后出现了一个女子。首先映入笹垣眼帘的是鲜艳的橙色,原来这名女子穿着橙黑相间的格子连衣裙,足蹬一双近十厘米高的高跟鞋。另外,长发造型完美,简直像刚从美容院出来一般。用浓妆刻意强调的大眼睛望向墙边的长椅。她将双手举到嘴边,发出了沙哑的声音,身体的动作静止了几秒。刑警们深知在这种情况下多言无益,都默默注视着现场。终于,她开始慢慢靠近尸体,在长椅前停下脚步,俯视上面的男子。连笹垣都看得出她的下颚微微颤抖。“是你先生吗?”中冢问。她没有回答,双手覆住脸颊,缓缓移动,遮盖住面容,双膝像支撑不住似的一弯,蹲在地上。好像在演戏,笹垣想。哀泣的声音从她手后传了出来。
被害人桐原洋介是“桐原当铺”的老板,店铺兼自宅距现场约一公里。经死者的妻子弥生子确认身份后,尸体便被迅速移出现场。笹垣帮鉴定科的人把尸体移上担架。这时,一个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被害人是吃饱后遇害的?”他喃喃道。“什么?”在他身边的古贺反问。“看这个。”笹垣指向被害人系的皮带,“你看,皮带系的孔比平常松了两扣。”“啊,果然。”桐原洋介系着咖啡色的瓦伦蒂诺皮带。皮带上留下的扣环痕迹和已经拉长变形的孔,显示他平常用的是自尾端数起第五个孔。然而,尸体上所扣的却是尾端数来第三个。笹垣交代身旁一个年轻的鉴定人员对这个部分拍照。尸体运走后,参与现场勘察的调查人员陆续离开,准备进行走访排查。留下来的人除了鉴定人员外,只剩笹垣与中冢。中冢站在房屋中央,再次环顾室内。他左手叉腰,右手抚着脸颊,这是他站着思考时的习惯。“笹垣,”中冢说,“你觉得呢?是什么样的凶手?”“完全看不出来。”笹垣的视线也扫了一圈,“现在顶多知道是被害人认识的人。”衣着、头发整齐,没有打斗迹象,正面遇刺,这几点便是证据。中冢点点头。“问题是被害人与凶手在这里做什么。”笹垣再次一一观察房内所有物品。大楼在施工时,这个房间似乎被当作临时办公室。尸体横躺的那张黑色长椅也是那时留下来的。此外,还有一张铁制办公桌、两张铁椅和一张折叠式会议桌,全都靠墙放置。每件东西都生了锈,上面积了一层灰尘,活像撒了粉似的。工程早在两年半前便中止了。笹垣的视线停留在黑色长椅旁墙上的某一点。通风管的四方形洞穴就在天花板下方,本应覆着金属网,现在上面当然空空如也。如果没有通风管,或许尸体会更晚才被发现,因为发现尸体的人正是从通风管来到房内。据西布施分局调查,发现尸体的是附近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今天是星期六,学校的课只上到中午。下午,六个男孩在这栋大楼里玩。他们玩的并不是躲避球或捉迷藏,而是把大楼里四通八达的通风管当作迷宫。对男孩而言,在复杂蜿蜒的通风管里爬行或许的确是一种能够激发冒险精神的游戏。虽然不清楚他们的游戏规则,但其中一人似乎在半途走上另一条路径。男孩与同伴走失,焦急地在通风管里四处爬行,最后来到这个房间。据说,男孩一开始并没有想到躺在长椅上的男人已经死了,还怕自己爬出通风管跳下时会吵醒他。然而,男子却一动也不动。男孩感到纳闷,便蹑手蹑脚地接近男子,才赫然发现他胸口的血迹。男孩将近一点时回到家,把情况告诉家人。但是,他母亲花了二十分钟左右才把儿子的话当真。根据记录,向西布施分局报案的时间是下午一点三十三分。“当铺……”中冢冒出这句,“当铺的老板,有什么事得和人约在这种地方碰面呢?”“大概是不希望被别人看到,或是被看到了不太妥当吧。”“就算是这样,也不必特地选这种地方啊,可以避人耳目私下密谈的地点多得是。如果真的怕被看见,应该会尽量离家远一点,不是吗?”“的确。”笹垣点头,摸了摸下巴,手心里有胡楂的触感。今天赶着出门,连剃须的时间都没有。“他老婆的打扮真夸张。”中冢提起另一个话题,说起了桐原洋介的妻子弥生子,“差不多三十出头吧,被害人的年龄是五十二岁,相当悬殊。”“她应该做过那一行。”笹垣小声回应。“嗯……”中冢缩了缩双下巴,“女人真是可怕!现场离家根本没有几步路,却还化了妆才来。不过,她看到丈夫尸体时哭的那个样子真是有意思。”“哭法和化妆一样,太夸张了,是吗?”“我可没这么说。”中冢坏笑了一下,立刻恢复正经,“应该差不多问完那女人了,笹垣,不好意思,可以麻烦你送她回家吗?”“好。”笹垣低头行礼,转身走向门口。来到大楼外,看热闹的人少多了。但开始出现记者的身影,电视台的人好像也来了。笹垣望向停在大楼前的警车,桐原弥生子就在从面前数第二辆警车的后座。她身旁坐着小林刑警,前座是古贺。笹垣走过去敲了敲后座的玻璃窗,小林打开车门出来。“情况怎样?”笹垣问。“大致问过了,刚问完。不过说实在的,情绪还是有点不太稳定。”小林以手掩口低声说。“她确认过随身物品了吗?”“确认过了。果然,钱包皮不见了,还有打火机。”“打火机?”“听说是高级货登喜路。”“哦。那,她先生什么时候失去联系的?”“她说昨天两三点出的门,去哪里不知道。到今天早上还没回来,她很担心。本想再不回来就要报警,结果就接到发现尸体的通知。”“她丈夫是被人叫出去的吗?”“她说不知道,她不记得他出门前有没有接到电话。”“她丈夫出门时情况怎样?”“说是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笹垣用食指挠挠脸颊,问到的话里完全没有线索。“照这个样子,也不知道谁可能行凶了。”“是啊。”小林皱着眉点头。“她知道这栋大楼吗?有没有什么线索,问过了吗?”“问过了。她以前就知道这栋大楼,但对具体情况一无所知,今天才第一次踏进去,也从来没听她丈夫提过这栋大楼。”笹垣不由得苦笑。“从头到尾都是否定句啊。”“对不起。”“这不是你的错。”笹垣拍了拍小兄弟的胸口,“我来送她,让古贺开车,可以吗?”“好的,请。”笹垣坐上车,吩咐古贺驶向桐原家。“稍微绕一下再去,媒体那些人还没察觉被害人的家就在附近。”“是。”古贺回答。笹垣转身朝向一旁的弥生子,正式自我介绍。弥生子只是微微点头,看来并不想费力去记警察的姓名。“府上现在有人在吗?”“有,有人在看店,我儿子也从学校回来了。”她头也不抬地回答。“你有儿子,几岁了?”“读小学五年级。”这么说就是十至十一岁了。笹垣在心里计算,再次看了看弥生子。虽然她以化妆来掩饰,但是皮肤状况不太好,细纹也颇明显,就算有这么大的孩子也不足为奇。“听说你先生昨天什么都没交代就出门了,这种情况常有吗?”“有时候,都是直接去喝酒。昨天我也以为是那样,没怎么放在心上。”“会到天亮才回家?”“很少。”“这种情况下他不会打电话回家吗?”“他很少打。我要他晚归的时候必须打电话,不知道说了多少次,他总是嘴上答应,但从来不打,我也习惯了。可是,万万没想到他……”弥生子伸手捂住嘴巴。笹垣一行人坐的车随处绕了一阵后,停在标示了“大江三丁目”的电线杆旁。独栋住宅沿着狭窄的道路两旁林立。“那边。”古贺隔着挡风玻璃指着前方。约二十米远处,出现了桐原当铺的招牌。媒体似乎还未获悉被害人的身份,店门口不见人影。“我送桐原太太回家,你先回去。”笹垣吩咐古贺。当铺的铁门拉下了一半,高度大约在笹垣面部。笹垣跟在弥生子身后钻进门去。铁门之后是商品陈列柜和入口。入口大门装了毛玻璃,用金色的书法字体写着店名。弥生子打开门进去,笹垣跟在后面。“啊,回来了。”待在柜台的男子出声招呼。此人约四十岁,身形细瘦,下巴很尖,乌黑的头发梳成毫厘不差的三七分。弥生子叹了口气,在一把应该是待客用的椅子上坐下来。“怎么样?”男子问,视线在她和笹垣之间来回移动。弥生子把手放在脸上,说:“是他。”“怎么会……”男子一脸沉郁,眉心出现一道深色的线条,“果然是……他?”她轻轻点头:“嗯。”“怎么会!怎么会发生这种事?”男子遮住嘴,视线下垂,像是在整理思绪,不断眨眼。“我是大阪府警察笹垣。这件事真的很令人遗憾。”笹垣出示证件,自我介绍,“你是这里的……”“我姓松浦,在这里工作。”男子打开抽屉,取出名片。笹垣点头致意,接过名片。这时,他看到男子右手小指戴着一只白金戒指。一个大男人,这么爱漂亮,笹垣想。男子叫松浦勇,头衔是“桐原当铺店长”。“你在这里待很久了吗?”笹垣问。“嗯,已经是第五年了。”笹垣想,五年不算长。以前在哪里工作?是在什么因缘之下来这里工作的?笹垣很想问这些问题,但决定先忍下来,因为还会再来这里好几次。“听说桐原先生是昨天白天出门的。”“是的,我记得应该是两点半左右。”“他没有提起要去办什么事?”“没有。我们老板有些独断,很少跟我讨论工作的事。”“他出门时,有没有跟平常不同的地方?例如服装的感觉不太一样,或者带着没见过的东西之类的。”“这个嘛,我没有注意。”松浦歪着头,左手搔了搔后脑勺,“不过,好像很在意时间。”“哦,在意时间。”“他好像看了好几次手表。不过,可能是我多心了。”笹垣若无其事地环视店内。松浦背后有一扇紧闭的和式拉门,后面多半是客厅,柜台左边有个脱鞋处,从那边上去是住房。上去之后左边有一道门,若说那是置物间,位置很奇特。“昨天店里营业到几点?”“这个,”松浦看着墙上的圆形时钟,“平常六点打烊,不过,昨天拖拖拉拉的,一直开到快七点。”“看店的只有松浦先生一人吗?”“是的,老板不在的时候大多是这样。”“打烊之后呢?”“我就回家了。”“府上在哪里?”“寺田町。”“寺田叮?开车上班吗?”“不是,我搭电车。”如果搭电车,包皮括换车时间,到寺田町差不多要三十分钟。如果七点多离开,最晚八点也应该到家了。“松浦先生,你家里有些什么人?”“没有。我六年前离婚,现在一个人住公寓。”“这么说,昨晚你回去之后,也都是一个人了?”“是啊。”换句话说,就是没有不在场证明了,笹垣在内心确认。不过,他不动声色。“桐原太太,你平常都不出来看店吗?”笹垣问坐在椅子上、手按额头的弥生子。“因为店里的事我都不懂。”她虚弱地回答。“昨天你出门了吗?”“没有,我一整天都在家。”“一步都没有出门?也没有去买东西?”“嗯。”她点头,然后一脸疲惫地站起来,“请问,我可以去休息了吗?我累得连坐着都不舒服。”“当然,不好意思。你请休息吧。”弥生子脚步踉跄地脱了鞋,伸手扶着左侧拉门的把手打开门,里面是楼梯。原来如此,笹垣这才明白那扇门的用处。待她上楼的脚步声从关上的门扉后逐渐远去后,笹垣继续问松浦:“松原先生没回家的事,你是今天早上听说的?”“是的。我和老板娘都觉得很奇怪,也很担心。结果就接到警察的电话……”“想必很吃惊。”“当然!”松浦说,“怎么会呢?我还是不敢相信,老板竟然会……一定是哪里弄错了。”“那么,你完全没有头绪?”“哪来的头绪呢?”“可是,你们是做这一行的,上门的客人也有千百种。有没有客人为了钱和老板发生争执?”“当然,我们是有些特别的客人。明明是借钱给人反而招恨,这种事也不是没有。但是,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要杀人……”松浦回视笹垣的脸,摇摇头,“我实在很难想象。”“也难怪,你们是做生意的,不能说客人的不是。不过,这样我们就无从调查了。如果能借看最近的客户名册,对我们会很有帮助。”“名册啊……”松浦为难地皱眉。“一定有吧,不然就不知道钱借给了谁,也没办法管理典当品了。”“有倒是有的。”“拜托,向你借一下。”笹垣伸出摊平的手掌,“我把正本带回去,复印之后马上奉还。当然,我们会非常小心,不让其他人看到。”“这不是我可以决定的……”“那好,我在这里等,可以麻烦你去征求老板娘同意吗?”“唔。”松浦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最后点了头,“好吧。既然这样,东西可以借给你们,但是,请千万好好保管。”“谢谢,不用先征求老板娘同意吗?”“应该可以出借,回头我再告诉她。仔细一想,老板已经不在了。”松浦坐在椅子上转了九十度,打开身边的文件柜,里面排列着好几份厚厚的活页夹。正当笹垣往前探看时,眼角扫到楼梯的门无声地开了,他往那边看去,心头蓦地一震。门后站着一个男孩,十岁左右,穿着长袖运动衫、牛仔裤,身材细瘦。笹垣心头一震,并不是因为没有听到男孩下楼的声音,而是在眼神交会的那一刹那,为男孩眼里蕴含的陰沉黑暗所冲击。“你是桐原先生的儿子?”笹垣问。男孩没有回答。松浦回头说:“哦,是的。”男孩一言不发,开始穿运动鞋,脸上毫无表情。“小亮,你要去哪儿?今天最好还是待在家里。”男孩不加理会,径自出门。“真可怜,他一定受到了不小的打击。”笹垣说。“也许吧。不过,那孩子有点特别。”“怎么说?”“这个,我也说不好。”松浦从文件柜里取出一本活页夹,放在笹垣面前,“这是最近的客户名册。”“那我就不客气了。”笹垣收下,开始翻阅里面一大排男男女女的名字。他眼里看着资料,心里回想起男孩陰郁的眼神。
尸体被发现的翌日下午,解剖报告便送到设于西布施分局的专案组。报告结果证实,被害人的死因和推定死亡时间与松野教授的看法大同小异。只是,看了胃部化验的相关记录,笹垣不禁纳闷。记录上写的是“未消化的荞麦面、葱、鲱鱼,食用后2~2.5小时”。“如果化验没错,那皮带的事该怎么解释?”笹垣低头看着双手抱胸而坐的中冢。“皮带?”“皮带孔放松了两扣,一般吃过饭后才会这么做,既然过了两个小时,应该会扣回来。”“大概是忘了,常有的事啊。”“可是,我检查过被害人的裤子,和他的体格比起来,裤腰的尺寸相当大。要是皮带松了两扣,裤子自会往下掉,怎么走路呢?”“唔。”中冢含糊地点了点头。他皱着眉头,盯着摆在会议桌上的解剖报告。“如果是这样,笹垣,你觉得他为什么会松开皮带扣?”笹垣看看四周,把脸凑到中冢身边:“我看,是被害人到了现场后,做了需要解开长裤皮带的事,在系回来的时候放了两扣。不过,系回来的是本人还是凶手就不知道了。”“什么事需要松开皮带?”中冢抬眼看笹垣。“这还用问吗?松开皮带,就是要脱裤子。”笹垣笑得很贼。中冢靠在椅子上,铁椅发出嘎吱声。“好好的成年人,会特地到那种满是灰尘的肮脏地方幽会吗?”“这个,的确有些不自然。”听到笹垣支支吾吾的回答,中冢像赶苍蝇似的挥挥手。“听起来挺有意思,不过在运用直觉之前,当先搜集资料才对。去查出被害人的行踪,首先是荞麦面店。”既然负责人都这么说了,笹垣也不能唱反调,说声“知道了”,行过礼便离开了。没多久便找到了桐原洋介用餐的荞麦面店。弥生子说他经常光顾布施车站商店街那家“嵯峨野屋”,调查人员立刻前去询问,证实星期五下午四点左右,桐原的确去过。桐原在嵯峨野屋吃了荞麦面。照消化状态倒推,推定死亡时间为星期五下午六点到七点之间。调查不在场证明时,将时间再拉长,以下午五点到八点为重点。然而,照松浦勇和弥生子的说法,桐原是两点半时离家。他去嵯峨野屋之前的一个多小时,又去了哪里呢?由他家到嵯峨野屋,走得再慢,用时也不会超过十分钟。这一点在星期一便得到了答案。一个打到西布施分局的电话揭开了谜底。来电的是三协银行布施分行的女职员,她在电话中表示,上星期五营业时间结束前,桐原洋介到过银行。笹垣和古贺立刻赶到位于近铁布施站南口对面的那家分行。来电的是负责银行柜台业务的女职员,一张讨人喜欢的圆脸,配上一头短发,非常好看。笹垣和她面对面在用屏风隔开的会客处坐下。“昨天在报纸上看到名字,我心里就一直在想,会不会就是那位桐原先生?所以今天早上再度确认姓名,跟上司商量以后,我就鼓起勇气打了电话。”她背脊挺得笔直。“桐原先生是什么时候来的?”笹垣问。“快三点的时候。”“来办什么事?”听到这个问题,女行员略显迟疑,可能是难以判断客户的机密可以透露到什么程度。但是,最后她还是开口了:“他提前取出了定期存款。”“金额有多少?”她再度犹豫,舔了舔嘴唇,瞄一眼在远处的上司后,小声说:“一百万元整。”“哦……”笹垣翘起嘴唇。这是一笔不像会随身携带的大数目。“桐原先生没有提到要把这笔钱用在什么地方吗?”“没有,他完全没有提过。”“那桐原先生把一百万元装在哪里?”“我不清楚……好像是放在我们银行提供的袋子里。”她有点困惑地偏着头。“以前,桐原先生曾经像这样突然将定期存款解约,领走几百万吗?”“就我所知,这是第一次。不过,我自去年底起才经手桐原先生的定期存款业务。”“桐原先生取款时看起来如何?是觉得可惜,还是很开心?”“不清楚。”她又偏着头说,“不像是觉得可惜的样子。不过他说,过不久他会再存一笔金额相仿的款项。”“不久……哦。”向专案组报告这些情况后,笹垣和古贺赶往桐原当铺,想就桐原洋介提款一事询问弥生子与松浦。然而,来到桐原家附近,两人便停下脚步。当铺前聚集了穿着丧服的人。“是啊,今天办葬礼。”“一时忘了。现在看到才想起,早上听说过。”笹垣和古贺一起在稍远的地方察看葬礼的情况,看样子正好赶上出殡,灵车行驶到桐原家门前。店门敞开着,桐原弥生子第一个走出门外。她看起来脸色比上次差,人也小得多,却令人感觉多了几分妖冶,或许是来自丧服不可思议的魅力。她显然穿惯了和服,就连走路的方式也仿佛经过精心设计,好让自己看来楚楚动人。如果她想扮演一个年轻貌美、哀恸欲绝的未亡人,那么她的确将角色诠释得非常完美——笹垣略带讽刺地想。警方查出她曾经在北新地做公关小姐。桐原洋介的儿子抱着加了框的遗照,跟在她身后出来。“亮司”这个名字已经输入笹垣脑海,尽管他们还没有交谈过。桐原亮司(KiriharaRyouji)今天仍面无表情。陰郁深沉的眼眸没有浮现任何感情波纹。他那双有如义眼般的眼睛看向走在前方的母亲脚边。到了晚上,笹垣与古贺再度前往桐原当铺。和上次来时一样,铁门半开着,但内侧的门却上了锁。门旁就有呼叫铃,笹垣按了铃,听到里面传来蜂鸣器的声音。“是不是出门了?”古贺问。“要是出门,铁门应该会拉下。”不久,传来开锁的声音。门打开二十厘米左右,门缝中露出松浦的脸。“啊,刑警先生。”松浦的表情略显惊讶。“有点事想请教,现在方便吗?”“呃……我看看。我去问问老板娘,请稍等。”松浦说完,关上了门。笹垣和古贺对视一眼,古贺偏着头。未几,门再度打开。“老板娘说可以,请进。”笹垣说声“打扰了”,走进店里。屋里弥漫着线香的味道。“葬礼顺利结束了?”笹垣记得松浦是抬棺人。“嗯,还好,虽然有点累。”松浦说着抚平头发。他身上穿着参加葬礼时的衣服,却没有系领带,衬衫的第一、第二颗纽扣松开着。柜台后的格子门开了,弥生子走出来。她已经换下丧服,穿着一件深蓝色连衣裙,盘起的头发也放了下来。“很抱歉,您这么累还前来打扰。”笹垣点头施礼。“哪里。”她微微摇头,“查出什么了吗?”“我们正在搜集信息,发现了一个疑点,遂前来请教。”笹垣指着格子门,“在此之前,可以让我上炷香吗?我想先向往生者致意。”一瞬间,弥生子脸上出现了慌张的表情。她先把目光转向松浦,再回到笹垣身上。“好的,那个,没有关系。”“不好意思。那我就打扰了。”笹垣在柜台旁的脱鞋处脱了鞋,正要跨过门槛,突然看到旁边藏着楼梯的门,门把手旁边挂着铁锁。看来,从楼梯那一面无法开门。“冒昧一问,这个锁是做什么的?”“哦,那个啊,”弥生子回答,“是为了防小偷半夜从二楼进来。”“从二楼进来?”“这附近住家密集,小偷从二楼潜入的可能性很高,附近的钟表行就是这样被偷的。所以我先生装了这道锁,万一真的被盗,小偷也下不来。”“要是小偷来到下面,会损失惨重吗?”“因为保险箱在下面,”松浦在后头回答,“客人寄放的东西也全放在一楼保管。”“这么说,晚上楼上都没有人?”“是的,我叫儿子也睡一楼。”“原来如此。”笹垣摩挲着下巴点头,“我明白了,可是为什么现在也上锁呢?白天也会锁吗?”“唔,那个啊,”弥生子来到笹垣身边,打开锁,“因为锁惯了,顺手锁上而已。”“哦。”笹垣想,也就是说上面没有人。拉开格子门,里面是一间六叠大的和室。后面似乎还有房间,但也用格子门隔了起来,看不见。笹垣猜那里应该是夫妇俩的居室。照弥生子的说法,亮司也和他们一起睡,那么夫妇性事怎么处理呢?他不禁感到好奇。灵位设在西面墙边,旁边一个小小的相框里框着桐原洋介身着西装微笑的照片,看上去比现在年轻一些。笹垣上了香,合掌闭目默祷了大约十秒。弥生子泡了茶端过来。笹垣以跪坐的姿势行礼,伸手取过茶杯,古贺也照做了。笹垣问弥生子有没有想起什么与命案有关的线索。她立刻摇头,坐在椅子上的松浦也没有开口。笹垣沉着地说出桐原洋介从银行提出一百万元的事。对此,弥生子和松浦都显得相当吃惊。“一百万!这件事我从未听我先生提过。”“我也一样,”松浦也说,“老板虽然独断独行,但若是为了店里动用这么大的金额,应该会告诉我一声。”“桐原先生有没有从事很花钱的娱乐?例如赌博。”“他从来不赌,也没有什么特定的嗜好。”“老板是那种把做生意当作唯一嗜好的人。”松浦从旁插嘴。“唔,”笹垣稍微迟疑了一下才问,“那方面呢?”“哪方面?”弥生子皱起眉头。“就是那个——异性关系。”“哦。”她点点头,看来并没有受到刺激的样子,“我不相信他在外面有女人,他不是会做那种事的人。”她说得很笃定。“你对你先生很放心啊。”“这算是放心吗……”弥生子句尾说得很含糊,就这么低下头。又问了几个问题,笹垣他们便起身告辞。实在说不上有所收获。穿鞋时,脱鞋处有双脏运动鞋映入眼帘,应该是亮司的。原来他在二楼。看着挂着锁的门,笹垣想,不知男孩在上面做什么。
随着调查工作的进行,桐原洋介遇害当天的行踪逐渐明朗。星期五下午两点半左右离开自宅后,他先到三协银行布施分行提出一百万元现金,到附近的嵯峨野屋吃了鲱鱼荞麦面,四点多离开。问题是在那之后。店员的证词指出,桐原洋介似乎朝车站的反方向走。如果这是事实,那么桐原极可能没有搭电车,他之所以走到布施车站,完全是为了提取现金。专案组成员以布施车站周围与陈尸现场一带为中心持续调查。结果,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现了桐原洋介的踪迹。有个貌似桐原洋介的男子曾到过位于布施车站前面的商店街一家叫“和音”的连锁蛋糕店。他问店员“有没有上面有很多水果的布丁”。他指的应该是什锦水果布丁,那正是和音的招牌商品。但很不巧,当时什锦水果布丁卖完了。他便问店员在哪里可以买到同样的东西。年轻的女店员告诉他,大道上也有一家和音,建议他到那里试试,还拿出地图,指出地点。那时,他确认了那家店的位置,说了这样的话:“闹了半天,原来这里也有一家!离我要去的地方很近嘛,早点问清楚就好了。”女店员指引的店位于大江西六丁目。调查人员火速前往该店,证实星期五傍晚果然有个貌似桐原洋介的男子光顾过。他买了四份什锦水果布丁,但此后去了哪里就不得而知。他不可能为了要与男性碰面而买四份布丁,调查人员一致认为,桐原要见的一定是女性。警方不久便排查出一个名叫西本文代的女子,她的名字登记在桐原当铺的名册上,住在大江西七丁目。笹垣与古贺遂前去拜访。由铁板与现成木板随意拼凑、杂乱无章的密集建筑中,有一幢叫“吉田公寓”的住宅。像被烟熏过的灰色外墙沾满了深黑色的污渍,水泥涂抹的痕迹蜿蜓如蛇行般布于墙面,想必是严重龟裂的地方。西本文代住在一0三室。由于紧邻隔壁建筑,一楼几乎无采光可言。昏暗潮湿的通道上停放着生锈的自行车。笹垣绕过每道门前放置的洗衣机寻找着。从前面数来第三道门上贴了一张纸,上面用记号笔写着“西本”。笹垣敲敲门。门后传来“来了”的声音,像是女孩。但门并没有打开,而是出声问道:“请问哪位?”看样子,是小孩在看家。“你妈妈在不在?”笹垣隔着门问。里面的人没有回答,而是再度问道:“请问是哪位?”笹垣看着古贺苦笑。大概是被大人叮嘱,如果是不认识的人,绝对不能开门。当然,这并非坏事。笹垣提高声音,让门后的女孩听得到,但不致传到邻居家里。“我们是警察,有点事想问问你妈妈。”女孩沉默了,笹垣将之解释为不知所措。依声音推测,她不是小学生就是中学生。这个年龄的孩子听到警察自然会紧张。开锁的声音响起,门开了,但链条仍挂着。在十厘米左右的门缝中露出一张有着大眼睛的女孩的脸,雪白脸颊上的肌肤如瓷器般细致。“我妈妈还没回来。”女孩的口气十分坚定。“去买东西了?”“不是,去工作了。”“她平常什么时候回来?”笹垣看看手表,刚过五点。“应该快了。”“哦,那我们在这里等一下。”听笹垣这么说,她轻轻点头,关上了门。笹垣伸手从外套内侧的口袋取出香烟,低声向古贺说:“很懂事的孩子。”“是啊,”古贺回答,“而且……”年轻刑警话说到一半,门又打开了。这次链条解开了。“可以让我看看那个吗?”女孩问。“什么?”“证件。”“哦。”笹垣了解她的目的后,不由得露出微笑。“好的,请看。”他拿出证件,翻到贴有照片的身份证明那一页。她对照过照片与笹垣的面孔后,说声“请进”,把门开得更大一些。笹垣有点惊讶。“不了,叔叔在这里等就可以。”她却摇摇头。“在外面等,附近的人反而会觉得奇怪。”笹垣和古贺又对看一眼,很想苦笑,但忍住了。笹垣说声“打扰”,走进屋里。正如从外观便可想见的,里面的隔间要让一家人住是太狭窄了。一进门是五叠左右的木质地板,有个小流理台。里面是和室,顶多有六叠。木头地板上摆了一组粗糙的餐桌和椅子。在女孩的招呼下,两人在椅子上坐下。椅子只有两把,女孩似乎是和母亲两个人生活。餐桌上铺着粉红色与白色相间的塑料格纹桌布,边缘有香烟烧焦的痕迹。女孩在和室背靠着壁橱坐下,开始看书。书的封底贴着标签,看来是在图书馆借的。“你在看什么?”古贺向她搭话。女孩默默地出示书的封面,古贺把脸凑过去看。“哦……”发出了佩服的声音,“看这么难的书啊。”“什么书?”笹垣问古贺。“《飘》。”“咦?”这下换笹垣惊讶了,“我看过电影。”“我也看过,真是部好电影。不过,我从来没想过要看原著。”“我最近都没看书。”“我也是。自从《小拳王》完结篇之后,我连漫画都很少看了。”“是吗?终于连《小拳王》都结束了。”“今年五月结束了。《巨人之星》和《小拳王》之后,就没东西可看了。”“那不是很好吗?好好一个大人看漫画,实在不太像话。”“这倒也是。”笹垣他们对话的时候,女孩头也不抬地继续看书,可能认为那是愚蠢的大人在讲废话消磨时间。或许古贺也感觉到这一点,便没再开口。他双手好像闲得发慌,以指尖敲餐桌,发出笃笃的声响。女孩抬起头来,一脸不悦,他不得不停止手指的动作。笹垣若无其事地环顾室内。只有最基本的家具和生活必需品,完全没有一样算得上奢侈品的东西。既没有书桌,也没有书架。窗边虽然摆了一台电视,但型号非常老旧,必须装设室内天线。他想象得到,电视大概是黑白的,打开之后,得等上好一阵子才有画面出现,而且,出现的影像多半会有好几条碍眼的横线。不仅是东西少,这里明明是女性的住处,却没有丝毫明亮精美的气氛。整个房间之所以令人感到昏暗,显然不光是因为天花板上的荧光灯旧了。两个叠在一起的纸箱就摆在笹垣身边,他挑开纸箱盖,往里头看了一下。里面塞满了橡胶青蛙玩具,压下去就会跳的那种,常在庙会时的夜市售卖。看来是西本文代的家庭代工。“妹妹,你叫什么名字?”笹垣问女孩。他一般会叫小妹妹,但觉得对她不适用。她的眼睛还是没有离开书本,答道:“西本雪穗。”“雪穗。嗯,怎么写呢?”“下雪的雪,稻穗的穗。”“哦,雪穗,真是个好名字,是不是?”他征求古贺的同意。古贺点头称是,女孩没有反应。“雪穗,你知道有一家叫‘桐原当铺’的店吗?”笹垣问。雪穗没有立刻回答,她舔舔嘴唇,轻轻点头。“我妈妈有时候会去。”“嗯,好像是。你见过那家店的老板吗?”“见过。”“他来过你家吗?”听到这个问题,雪穗偏着头回答:“好像来过。”“你在家的时候,有没有来过?”“可能有吧。不过,我不记得了。”“他来做什么呢?”“我不知道。”在这里逼问这个女孩可能并非上策。笹垣觉得,以后还会有不少问她话的机会。他再度环顾室内,并没有什么特定目的。但是,当他看到冰箱旁的垃圾筒时,不禁睁大了眼睛。已堆满的垃圾最上方,是印着“和音”商标的包皮装纸。笹垣转眼看雪穗,和她的眼神撞个正着。她立刻转移视线,又回到看书的姿势。笹垣的直觉告诉他,她也在看同样的东西。过了一会儿,女孩突然抬起头,合上书,望向玄关。笹垣竖起耳朵,听见有人拖着凉鞋走路的脚步声。古贺似乎也注意到了,微微张开嘴巴。脚步声越来越近,在房门前停了下来。门口传来一阵金属撞击声,好像是在拿钥匙。雪穗走到门边说:“门没锁。”“怎么不锁呢?太危险了。”话声响起的同时,门打开了。一个穿着浅蓝色衬衫的女子走进来,大约三十五岁,头发扎在脑后。西本文代立刻注意到笹垣他们。她一脸惊慌,看看女儿,又看看两名陌生男子。“他们是警察。”女孩说。“警察……”文代脸上露出怯色。“我是大阪府警,敝姓笹垣。这位是古贺。”笹垣站起来打招呼,古贺也起身相迎。文代显然相当忐忑,脸色发青,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拿着纸袋愣在那里,门也忘了关。“我们在调查一件案子,有些事想请教西本太太,便前来打扰。很抱歉,在你外出时进了屋。”“调查案子……”“好像是当铺那位叔叔的事。”雪穗在旁边说。一瞬间,文代似乎倒抽了一口气。根据她俩的神情,笹垣确信她们已经知道桐原洋介的死讯,并且私下讨论过。古贺站起来。说:“请坐。”文代惶恐不安的脸色完全没有稍减,就这么坐在笹垣对面。一个五官端正的女人,这是笹垣的第一印象。眼角已微现皱纹,但若好好打扮,一定会被归为美女,而且属于那种冰山美人。雪穗显然长得像妈妈。中年男子应该有不少会为她倾倒,笹垣想。桐原洋介五十二岁,就算动动心也不足为奇。“不好意思,请问您先生……”“七年前过世了。在工地工作的时候发生意外……”“哦,那真是令人同情。现在您在哪里高就?”“我在今里一家乌龙面店工作。”她说店名叫“菊屋”,工作时间从星期一到星期六,早上十一点到下午四点。“那家店的乌龙面好吃吗?”可能是为了缓和对方的情绪,古贺笑着问。文代却只是带着僵硬的表情歪了歪头,说了声“不知道”。“呃,桐原洋介先生不幸遇害的事,你知道吧?”笹垣切入主题。“知道,”她小声回答,“非常令人意外。”雪穗绕过母亲身后,走进六叠大的房间,然后和刚才一样,靠着壁橱坐下。笹垣观察她的动作后,目光再度回到文代身上。“桐原先生很有可能是被什么事情牵连了,我们正在调查上星期五白天,他离开自宅后的动向,结果查到他好像往府上来了,所以来确认一下。”“没有,那个,我这边……”“当铺的叔叔来过吧,”雪穗打断文代支支吾吾的话语,插嘴说,“带和音布丁来的,就是那个叔叔,不是吗?”笹垣非常清楚文代有多狼狈。她的嘴唇微微颤动后,总算发出了声音。“啊,是的。星期五桐原先生曾经来过。”“大概几点?”“我记得好像是……”文代看向笹垣的右方,那里有一台双门冰箱,上面放着一个小时钟。“我想……是快五点的时候。因为我刚到家,他就来了。”“桐原先生是为了什么事来找你?”“我想他没什么事。他说因为来到附近顺便过来什么的。桐原先生很清楚我们母女俩在经济上有困难,有时候会过来,很多事我也会向他请教。”“他到附近?这就奇怪了。”笹垣指着垃圾筒里的和音蛋糕店包皮装纸,“这是桐原先生带来的吧?桐原先生本来打算在布施车站前的商店街买。也就是说,他在布施车站附近的时候,已经准备来这里了。这里离布施有一段距离,照理说,他应该是一开始就打算到府上拜访,这样推论比较合理。”“话是这么说,可是桐原先生都那样讲了,我也没办法,他说他来到附近,顺便过来……”文代低着头说。“我明白。那我们就当作是这样吧,桐原先生在这里待到几点?”“六点……我想是快六点的时候回去的。”“快六点的时候,你确定?”“应该没错。”“这么说,桐原先生在这里待了大约一个小时。你们谈了些什么?”“谈了什么啊……就是闲话家常。”“闲话家常也有很多种,像是天气啦,钱啦。”“哦,那个,他提到战争……”“战争?太平洋战争?”桐原洋介曾在二战时入伍。笹垣以为他是谈这件事,文代却摇摇头。“是国外的战争。桐原先生说,这次石油一定会再涨。”“哦,中东战争。”看来是指这个月初开打的第四次中东战争。“他说,这下日本的经济又要不稳了。不单这样,石油相关产品也会涨价,最后可能会稀缺。以后的世界,就比谁更有钱有势。”“哦。”看着低头垂目的文代,笹垣想,这一番话可能是真的。问题是桐原为什么要特地对她说这些?笹垣想象,桐原或许在暗示:我有钱有势,为了自己着想,你最好还是跟着我。根据桐原当铺的记录,西本文代从来没有将典当的东西赎回过。桐原极有可能是看准了她的贫苦。笹垣瞄了雪穗一眼。“那时令爱在哪里?”“哦,她在图书馆……对吧?”她向雪穗确认。雪穗嗯了一声。“哦,那本书就是那时借回来的啊。你常去图书馆?”他直接问雪穗。“一星期一两次。”她回答。“放学后?”“是的。”“去的日子固定吗?比如周一、周五或是周二、周五之类。”“不。”“这样妈妈不会担心吗?女儿没回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去图书馆了。”“啊,可是,她六点多一定会回家。”文代说。“星期五也是那时候回来的?”他再度问雪穗。女孩没说话,点了点头。“桐原先生走后,你一直待在家里?”“没有,那个,我出去买东西了。去‘丸金屋’。”丸金屋超市距离这里只有几分钟路程。“你在超市遇到熟人了吗?”文代略一思索后回答:“遇到了木下太太,雪穗同班同学的妈妈。”“你有她的联系方式吗?”“应该有。”文代拿起电话旁的通讯簿,在餐桌上翻开,指着写了“木下”的地方,“就是这个。”看着古贺抄下电话号码,笹垣继续问道:“你去买东西的时候,女儿回来了吗?”“没有,那时候她还没有回来。”“你买完东西回来时几点了?”“大概刚过七点半吧。”“那时你女儿呢?”“嗯,已经回来了。”“此后就没有再外出?”“是的。”文代点头。笹垣看看古贺,以眼神询问:是否先到此为止?古贺轻轻点头。“不好意思,打扰了这么久。以后可能还会有问题要请教,到时还请多多帮忙。”笹垣站起来。文代送两位刑警来到门外。趁雪穗不在,笹垣又问了一个问题:“西本太太,这个问题可能有点冒昧,不过,可以请你别太介意吗?”“什么问题?”文代脸上立刻浮现不安。“桐原先生是否曾经请你吃饭,或者约你出去见面?”笹垣的话让文代睁大了眼睛,她用力摇头:“从来没有。”“嗯。我是在想,桐原先生为什么对你们这么好?”“我想他是同情我们。请问警察先生,桐原先生遇害的事,警方是不是怀疑我?”“没有没有,没这回事。我只是确认一下。”笹垣致意之后,举步离去。转了弯,看不到公寓时,他对古贺说:“很可疑。”年轻刑警也表示同意,说:“的确。”“我问文代桐原星期五是不是来过,一开始她好像要回答没来。但因为雪穗在旁边提醒她布丁的事,她只好说实话。雪穗也一样,本来也是想隐瞒桐原来过的事,不过,因为我注意到布丁的包皮装纸,她才判断说谎反而会出问题。”“是啊,那女孩看来很机灵。”“文代从乌龙面店下班回家,大概都是五点左右,那时桐原来了。而雪穗恰巧去了图书馆,在桐原走后才回家。我总觉得时间太过凑巧。”“文代会不会是桐原的情妇?妈妈跟男人在一起的时候,女儿就在外面耗时间。”“也许。不过,如果是情妇,多少可以拿到一点钱,那就没有做家庭代工的必要了。”“也许桐原正在追求她?”“有可能。”两人赶回设在西布施分局的专案组。“可能是一时冲动下的手。”向中冢报告完后,笹垣说,“桐原可能把刚从银行领出来的一百万元给文代看。”“因此,为了那笔钱杀了他,是吗?但要是在家里动手,她没法把尸体运到大楼。”中冢说。“所以她可能找了个借口,跟他约在那栋大楼。他们应该不会一起走过去。”“验尸结果显示,即使是女人,也有可能造成尸体上的伤口。”“如果是文代,桐原便不会有戒心。”“先确认文代的不在场证明再说吧。”中冢谨慎地说。当时,笹垣心中对文代的印象极接近黑色地带,她那种畏畏缩缩的态度也令人生疑。桐原洋介的推定死亡时间为上星期五下午五点到八点,文代那时是有机会的。然而,调查的结果却为专案组带来完全出乎意料的消息——西本文代拥有几近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丸金屋超市正门前有个小公园,小小的空间无法玩球,只有秋千、滑梯和沙坑,正好方便妈妈购物时留下年幼的孩子在此玩耍。这座公园也是主妇们闲话家常、交换信息的场所,有时她们会把孩子托给认识的人,自己去买东西。到丸金屋购物的主妇有不少都贪图这个好处。桐原洋介遇害当天下午六点半左右,住在附近的木下弓枝在超市遇到西本文代。文代似乎已经买好东西,正要去结账。木下弓枝则刚进超市,篮子还是空的。她们交谈了两三句便道别了。木下弓枝买完东西离开超市时已过了七点。她准备骑停在公园旁的自行车回家,当她跨上车时,却看到文代坐在秋千上。文代似乎在想些什么,正呆呆地荡着秋千。当警察要她确认看到的人是否真的是西本文代时,木下弓枝笃定地保证绝对没错。仿佛要再度证明这段证词一般,警方又找到其他看到文代坐在秋千上的人—一超市门口烤章鱼丸摊的老板。将近八点,超市快打烊时,他看到有一个女人在附近荡秋千,深感惊讶。他记忆中的主妇模样,应该就是文代。同时,警方也获得了桐原洋介行踪的新消息。药店老板在星期五傍晚六点多时,看到桐原独自走在路上。药店老板说,他本想叫住桐原,但看桐原行色匆匆,便作罢了。他看见桐原的地点,正好在西本文代居住的吉田公寓和陈尸现场之间。桐原的推定死亡时间为五点到八点,要是文代荡完秋千立刻赶到现场行凶,并非不可能。但是,调查人员大多认为这样的可能性极低。原本将推定死亡时间延到八点就有些牵强。以未消化食物判断的死亡时间本来就极为准确,有时甚至可以精确至几点几分。事实上,死亡时间以六点到七点之间的可能性最高。此外,还有一项依据可以推断行凶时间最晚不会超过七点半,那便是现场的状况。陈尸的房间并无照明设备,白天还好,但一到晚上,里面便漆黑一片。对面建筑物的灯光只会为室内带来微弱的光线,亮度大约是眼睛适应后能辨识对方长相的程度,而且建筑物七点半熄灯。若文代事先准备好手电筒,也有可能行凶。只是考虑到桐原的心理,在那种情况下,很难想象他会毫无戒心。虽然文代形迹可疑,但警方不得不承认,她下手的可能性极低。当西本文代的嫌疑逐渐减轻的同时,其他调查人员得到了关于桐原当铺的新线索。依名册对最近上门的顾客进行调查,发现桐原洋介遇害当天傍晚,有人来到桐原当铺。那是一名妇人,她住在巽——大江南边数公里的一个地方。这个独居的中年妇人自前年丈夫病故后便经常光顾桐原当铺。她之所以选择离家有段距离的店铺,据说是不希望进出当铺时被熟人撞见。她在命案发生的星期五当天,带着以前与丈夫一起购买的对表,于下午五点半左右来到桐原当铺。这妇人说,当铺虽在营业中,门却上了锁。她按了呼叫铃,却无人回应。她无可奈何地离开当铺,到附近市场购买晚餐的食材,此后在回家路上,再度前往桐原当铺。当时约为六点半,但那时门依旧上锁。她没再按铃,死心回家。三天后,对表在别家当铺变现。她没有订报,直到接受调查人员访查,才知道桐原洋介遇害一事。这些信息自然使专案组转而怀疑桐原弥生子与松浦勇,他们曾供称当天营业至晚上七点。于是,笹垣、古贺和另外两名刑警再度前往桐原当铺。看店的松浦双眼圆睁:“请问究竟有什么事?”“请问老板娘在吗?”笹垣问。“在。”“可以麻烦你叫她一下吗?”松浦露出惊讶的表情,将身后的格子门拉开一点:“警察来了。”里面传出声响,格子门开得更大了,身穿白色针织上衣与牛仔裤的弥生子走出来。她皱着眉望向刑警们。“有什么事?”“可以耽误你一点时间吗?有事想请教一下。”笹垣说。“可以是可以……什么事呢?”“想请你跟我们一道出去一下。”一名刑警说,“到那边的咖啡馆,不会花太多时间。”弥生子的表情略显不悦,但仍回答“好”,随后穿上凉鞋,怯怯地瞄了松浦一眼。笹垣将这些都看在眼里。那两名警察带着弥生子离去。他们一出门,笹垣便靠近柜台:“我也有事想请教松浦先生。”“什么事?”松浦脸上虽然带着友善的笑容,却显得有所防备。“命案那天的事。我们调查之后发现,有些事与你的话互相矛盾。”笹垣故意说得很慢。“矛盾?”松浦的笑容看起来有点僵了。笹垣说出住在巽的女顾客的证词,松浦听着听着,脸上的微笑完全消失了。“这是怎么回事?贵店一直营业到七点,可是有人说五点半到六点半之间,店门上了锁。这怎么说都很奇怪,不是吗?”笹垣直视着松浦的眼睛。“呃,那时候,”松浦双手抱胸,咕哝一声,啪的一下双手互击,“对了!是那时候!我想起来了。我进了保险库。”“保险库?”“在里面的保险库。我想我曾说过,客人寄放的物品,特别贵重的我们都放在那里。等一下你们看过之后就知道,那就像座有锁的坚固仓库。我想确认一些事情,就到里面去了。在那里面有时会听不见呼叫铃。”“像这种时候,都没有人看店吗?”“平常有老板在,但那时只有我一个人,就把门锁了。”“老板娘和她儿子呢?”“他们都在客厅。”“既然这样,他们俩一定都听到呼叫铃了吧?”“哦,这个……”松浦半张着嘴,沉默了几秒才说,“他们是在里面的房间看电视,可能没听到。”笹垣望着松浦颧骨凸出的脸,回头吩咐古贺:“你去按一下铃。”“好。”古贺走到门外。蜂鸣声旋即在头顶响起,声音可以用略显刺耳来形容。“声音很大嘛。”笹垣说,“我想,就算看电视再专注,也不可能听不到。”松浦的表情变了,却扭曲着脸露出了苦笑。“老板娘向来不碰生意。即使有客人来,她也很少招呼,小亮也从来不看店。他们也许听到了蜂鸣声,但置之不理。”“哦,置之不理。”不管是那个叫弥生子的女人,还是那个叫亮司的男孩,的确都不像会帮忙照料店里生意的样子。“请问警察先生,你们在怀疑我吗?你们好像在说是我杀了老板……”“没事没事,”笹垣挥挥手,“一旦发现有矛盾,不管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得调查清楚,这是我们办案的基本要求。如果你们能明白这一点,我们就好办事了。”“是吗?不过,不管警方怎么怀疑,我都无所谓。”松浦露出泛黄的牙齿,挖苦地说。“也说不上怀疑,不过最好还是有明确的证据可以证明。那么,那天六点到七点之间,有没有什么可以证实你的确在店里?”“六点到七点……老板娘和小亮可以当证人,这样不行吗?”“所谓的证人,最好是完全无关的人。”“这种说法,简直是把我们当共犯!”松浦怒目圆睁。“刑警必须考虑所有的可能性。”笹垣淡淡地回应。“真可笑!杀了老板对我又没有什么好处。老板虽然在外面挥霍无度,可是根本没有什么财产。”笹垣没有作答,只是微笑以对,心想让松浦一气之下多漏点口风也不错,但松浦却没有再多说什么。“六点到七点?如果是通电话算不算?”“电话?和谁?”“公会的人,讨论下个月聚会的事。”“电话是松浦先生打过去的?”“嗯,不是,是他们打过来的。”“几点?”“第一个是六点,差不多过了三十分钟又打了一次。”“打了两次?”“是的。”笹垣在脑海里整理时间轴。若松浦所言属实,那么六点到六点半左右他便有不在场证明。他以此为前提,思考松浦行凶的可能性。很难,他得出这个结论。笹垣问了公会来电者的姓名和联系方式,松浦拿出名片夹寻找。就在这时,楼梯的门开了。稍微打开的门缝中露出了男孩的脸。发现笹垣的视线,亮司立刻把门关上,随后传来快步上楼的脚步声。“桐原小弟弟在啊。”“咦?哦,刚刚放学回来了。”“我可以上去一下吗?”笹垣指着楼梯。“去二楼?”“嗯。”“这个……我想应该没什么关系吧。”笹垣吩咐古贺:“抄完公会联系方式,请松浦先生带你看看保险库。”然后开始脱鞋。打开门,抬头看向楼梯,昏昏暗暗的,充满像是涂墙灰泥的气味,木制楼梯的表面多年来被袜子磨得又黑又亮。笹垣扶着墙,小心翼翼地上楼。来到楼梯尽头,两间房间隔着狭窄的走廊相对,一边是和式拉门,一边是格子门。走廊尽头也有道门,但多半不是储藏室就是卫生间。“亮司弟弟,我是警察,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笹垣站在走廊上问道。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应。笹垣吸了一口气,准备再次询问,忽听咔嗒一声从拉门那边传来。笹垣打开拉门。亮司坐在书桌前,只看得到他的背影。“可以打扰一下吗?”笹垣走进房间。那是间六叠大小的和室,房间应是面向西南,充足的日光从窗户洒进来。“我什么都不知道。”亮司背对着他说。“没关系,不知道的事说不知道就是,我只是作为参考。我可以坐这里吗?”笹垣指着榻榻米上的坐垫。亮司回头看了一眼,回答说:“请坐。”笹垣盘腿坐下,抬头看着坐在椅子上的男孩。“你爸爸……真遗憾。”亮司没有回应,还是背对着笹垣。笹垣观察了一下室内,房间整理得算是相当干净。就小学生的房间而言,甚至给人有点冷清的感觉。房内没有贴山口百惠或樱田淳子的海报,也没有装饰超级跑车图片。书架上没有漫画,只有百科全书、《汽车的构造》、《电视的构造》等儿童科普书籍。引起笹垣注意的是挂在墙上的画框,里面是剪成帆船形状的白纸,连细绳都一根根精巧细致地表现出来。笹垣想起在游园会上见过的剪纸工艺表演,但这个作品精致得多。“这个真棒!是你做的吗?”亮司瞄了画框一眼,微微点头。“哦!”笹垣发自心底地惊叹一声,“你的手真巧,这都可以拿去展售了。”“请问你要问我什么问题?”亮司似乎没有心情与陌生中年男子闲聊。“说到这个,”笹垣调整了坐姿,“那天你一直在家吗?”“哪天?”“你爸爸去世那天。”“哦……是,我在家。”“六点到七点你在做什么?”“六点到七点?”“嗯,不记得了?”男孩歪了歪头,然后回答:“我在楼下看电视。”“你自己一个人?”“跟妈妈一起。”男孩的声音始终没有一丝畏惧。“哦。”笹垣点点头,“不好意思,你可以看着我这边讲话吗?”亮司呼了口气,慢慢把椅子转过来。笹垣想,他的眼神一定充满叛逆。然而,男孩低头看警察的目光中却没有那种味道。他的眼神甚至可以用空无一物来形容,也像是正在进行观察的科学家。他是在观察我吗?笹垣有这种感觉。“是什么电视节目?”笹垣刻意以轻松的口吻询问。亮司说了节目的名称,那是一出针对男孩观众的连续剧。笹垣问了当时播映的内容,亮司沉默了一会儿后才开口。他的说明非常有条理,简洁易懂。即使没看过那个节目,也能理解大致的内容。“你看到几点?”“大概七点半。”“然后呢?”“跟妈妈一起吃晚饭。”“这样啊。你爸爸没回来,你们一定很担心吧。”“嗯……”亮司小声地回答,然后叹了一口气,看着窗户。受他的影响,笹垣也看向窗外,黄昏的天空一片红色。“打扰你了,好好用功吧。”笹垣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笹垣与古贺回到专案组,和询问弥生子的警察两相对照,并没有在弥生子与松浦的陈述中发现重大矛盾。如同松浦所说,弥生子也声称女客人来的时候,自己在里面和亮司一起看电视。她的说法是也许曾听到呼叫铃,但她没有印象,接待客人不是她的工作,便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还说,她不知道自己看电视的时候松浦在做些什么。另外,弥生子描述的电视节目内容也和亮司所说大致相同。如果只有弥生子和松浦两个,要事先串供并不难。但是当死者之子亮司也在内,就另当别论了。或许他们说的是实话——这种气氛在专案组内越来越浓。这件事很快便得到证明。松浦所说的电话经过确认,的确是当天六点、六点半左右打到桐原当铺的。打电话的当铺同业公会干事证实,与他通话的人确实是松浦。调查再度回到原点,以桐原当铺的常客为主,继续进行基本排查工作。时间无情地流逝。职棒方面,读卖巨人队达成中央联盟九连霸。江崎玲於奈因发现了半导体的穿隧效应而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同时,受中东战争影响,日本原油价格逐渐高涨……全日本笼罩着风雨欲来的态势。当专案组开始感到焦躁的时候,获得了一条新线索,是由调查西本文代的刑警找出的。
入口装了白木条门的菊屋是一家清爽整洁的乌龙面店。店门挂着深蓝色的布条,上面用白字写着店名。生意颇为兴隆,不到中午便有客人上门,过了一点,来客依然络绎不绝。到了一点半,一辆白色小货车停在离店门稍远处。车身以粗黑体漆了“扬羽商事”的字样。一个男子从驾驶座下车,他身穿灰色夹克,体型矮壮,年龄看去约四十岁。夹克里穿着白衬衫,打领带。他略显匆促地走进菊屋。“消息果然没错,真的在一点半左右现身了。”笹垣看着手表,佩服地说。他在菊屋对面的咖啡馆,从那里可以透过玻璃眺望外面。“还有个附带消息,他正在里面吃天妇罗乌龙面。”说话的是坐在笹垣斜对面的刑警金村。他微笑着,清楚地露出嘴里缺了一颗门牙。“哦,亏他吃不腻。”笹垣将视线转回菊屋。提到乌龙面让他饿了起来。西本文代虽有不在场证明,但她的嫌疑并未完全排除。由于桐原洋介生前最后见到的是她,专案组始终对她存疑。若她与桐原命案有关,首先想到的便是她必然有共犯。守寡的文代是否有年轻的情夫——警察们以此推论为出发点撒下调查网,网住了寺崎忠夫。寺崎以批发贩卖化妆品、美容用品、洗发精与清洁剂等为业。不仅批发给零售店,也接受客人直接下单,并且亲自送货。公司虽叫扬羽商事,但并无其他员工。警察之所以会盯上寺崎,出于在西本文代住的吉田公寓附近打听出的闲话。附近的主妇几度目击驾驶白色小货车的男子进入文代的住所。一个主妇说,小货车上似乎写了公司名字,只是她并未仔细端详。警察持续在吉田公寓附近监视,但传闻中的小货车一直没有出现。后来,在另外一个地方发现了疑似车辆。每天到文代工作的菊屋吃午饭的男子开的便是白色小货车。从扬羽商事这个公司名称,立刻查明了男子的身份。“嘿,出来了。”古贺说。寺崎踱出菊屋,但并没有立刻回到车上,而是站在店门口。这也和金村等人的报告相同。不久,围着白色围裙的文代从店里出来。两人说了几句话之后,文代返回店内,寺崎走向汽车,都没有表现出在意旁人目光的样子。“好,走吧。”在烟灰缸中摁熄了和平牌香烟,笹垣站起身。寺崎刚打开车门,古贺便叫住了他。寺崎惊讶得双眼圆睁,接着又看到笹垣和金村,表情都僵了。警察提出问话的要求,寺崎相当配合。问他是不是要找家店坐,他说在车里更好。于是,四人坐进了小货车。寺崎坐驾驶座,前座是笹垣,后座是古贺与金村。笹垣首先问他是否知道大江发生当铺老板命案,寺崎目视前方点头。“我在报纸和电视上看到了。但是,这件命案跟我有什么关系?”“遇害的桐原先生最后出现的地方便是西本太太的住处。你认识西本太太吧?”看得出寺崎咽了一口唾沫,他正在思考应该如何回答。“西本太太……你是说,在那家乌龙面店工作的女人?对,我算是认识她。”“我们认为,西本太太可能跟命案有关。”“西本太太?别傻了。”寺崎露出仅有嘴角上扬的笑容。“哦,很傻?”“当然,她怎么可能跟那种命案有关。”“你们的交情只不过算是认识,你却这么帮西本太太说话啊?”“我并没有帮她说话。”“有人经常在吉田公寓旁看到白色小货车,还说驾驶员经常进出西本太太家。寺崎先生,那就是你吧?”笹垣的话显然让寺崎狼狈不已。他舔舔嘴唇,说:“我是为了工作才去找她的。”“工作?”“我是把她买的东西送过去,像化妆品和清洁剂之类的,如此而已。”“寺崎先生,别再说谎了。这种事一查便知。目击者说,你去她那里相当频繁,不是吗?化妆品和清洁剂有必要那么常送?”寺崎双手抱胸,闭上眼睛,大概是在思考该怎么回答。“我说寺崎先生,你现在说谎,这个谎就得一直说下去。我们会继续牢牢监视你,直到你跟西本太太见面。这样你怎么处理?你一辈子不跟她见面了吗?你办得到吗?请说实话,你跟西本太太的关系怎么个不寻常?”寺崎沉默了一段时间。笹垣不再说话,静观对方如何反应。寺崎吐了一口气,睁开眼睛。“我想这应该没什么关系,我单身,她老公也死了。”“可以解释成男女关系?”“我们是认真交往的。”寺崎的声音有点尖。“从什么时候开始?”“连这个都非说不可?”“不好意思,作个参考。”笹垣露出和气的笑容。“大概是半年前。”寺崎板着脸回答。“什么机缘下开始的?”“没什么特别的机缘。在店里常碰面,就熟了。”“西本太太是怎么跟你说桐原先生的?”“只说他是她经常光顾的当铺老板。”“西本太太跟你提过他常到她家去吗?”“她说他去过几次。”“听到她这么说,你怎么想?”笹垣的问题让寺崎不悦地皱起眉头:“什么意思?”“你不认为桐原先生别有用心吗?”“想那些又有什么用?文代小姐又不可能理会他。”“但是,西本太太似乎受到桐原先生不少照顾,说不定也接受他金钱方面的资助。这么一来,要是对方强行逼迫,不是很难拒绝吗?”“这事我从来没听说过。请问你到底想说什么?”“我们依常理推论,有个男人经常出入和你交往的女子家,这女子因为经常受到他的照顾,不能随便敷衍。后来男人得寸进尺逼迫她,她的男友要是知道这种状况,一定相当生气——”“所以我一时气昏了头,就杀人,对吗?请别胡说八道了,我没那么蠢。”寺崎扯高嗓门,震动了狭小的车内空间。“这纯粹只是猜想,要是让你心里不爽快,我很抱歉。对了,这个月十二日星期五下午六点到七点,你在哪里?”“调查不在场证明吗?”寺崎气得眼角都吊了起来。“是啊。”笹垣对他笑。因为警匪片走红,“不在场证明”一词也成了一般用语。寺崎取出小小的记事本,打开日程那一栏。“十二日傍晚在丰中那边,因为要送东西给客人。”“几点?”“我想,到那边差不多是六点整。”如果这是事实,那么他便有不在场证明。这个也落空了,笹垣想。“你把货交给客户了?”“没有,不巧跟客人错过了。”寺崎突然含糊起来,“对方不在家,我便把名片插在玄关门上就回来了。”“对方不知道你要过去吗?”“我以为联系好了。我事先打电话说十二日要过去,却扑了空。”“这么说,你谁也没有见到就回来了,对吗?”“不错,不过我留下了名片。”笹垣一边点头,一边思索,这种事在事后怎么布置都行。向寺崎问过他拜访的客人的住址与联系方式后,笹垣放他离开。回专案组汇报后,中冢照例问笹垣的看法。“一半一半吧。”笹垣如实回答,“没有不在场证明,又有动机。要是和西本文代联手犯案,应该可以顺利进行。只是有一点比较奇怪:如果他们真的是凶手,那他们后来的行动也太过轻率了。一般应该会认为在命案风头过去前,尽量不要接触才对。可是寺崎却和之前一样,一到中午就到文代工作的店里去吃乌龙面。这一点我想不明白。”中冢默默地听部下的话。两端下垂紧闭的嘴唇,证明他认同这个意见。警方针对寺崎展开了彻底调查:他独自住在平野区的公寓,结过婚,于五年前协议离婚。客户对他的评价极佳——动作利索,任何强人所难的要求都会照办,价格还很低。对零售店老板而言,他是求之不得的供货商。当然,并不能因此就认定他不会犯下杀人案。不如说,因为他的生意只能勉强支撑,挖东墙补西墙的经营状态反而引起警方的注意。“我想桐原缠着文代不放,固然引起他的杀机,而当时桐原身上的一百万元,也极有可能让他眼红。”调查寺崎经营状况的警察在调查会议上如此分析,获得了大多数人的同意。经过确认,证实寺崎没有不在场证明。调查人员到他宣称留下名片的人家调查,查出该户人家当天外出拜访亲戚,直到晚上将近十一点才返回。玄关门上的确夹了一张寺崎的名片,但无法判断他何时前来。此外,该户主妇对于十二日是否与寺崎有约的问题,回答:“他说会找时间过来,可是我不记得跟他约好十二日。“她甚至还加了这么一句话:”我记得我在电话里跟寺崎先生说过,十二日我不方便。“这一句证言具有重大意义。寺崎可能明知该户人家出门不在,却于犯案后前往该处留下名片,意欲制造不在场证明。调查人员对寺崎的怀疑,可说是到了几近黑色的灰色地带。然而,没有任何物证。现场采集的毛发当中,没有任何一项与寺崎一致。此外没有指纹,也没有有力的目击证人。假如西本文代与寺崎是共犯,两人应该会有所联系,却也没有发现这样的形迹。有些经验老到的警察主张先行逮捕再彻底审讯,也许凶手会招供,但这种情形下,警方实在无法申请逮捕令。
在毫无进展的状况下,一个月过去了。多日留宿办案的专案组成员渐渐开始回家,笹垣也泡进了久违已久的自家浴缸。他和妻子两人住在近铁八尾站前的公寓,妻子克子比他年长三岁,两人没有孩子。睡在自家被窝里的翌日早上,笹垣被一阵声音吵醒,克子正忙着更衣,时钟的指针刚过七点。“这么早,忙什么啊?要去哪里?”笹垣在被窝里问。“啊!抱歉,吵醒你了。我要去超市买东西。”“买东西?这么早?”“不这么早去排队,可能会来不及。”“来不及?你要买什么?”“还用问吗?当然是手纸。”“手纸?”“我昨天也去了。规定一人只能买一条,其实我很想叫你跟我一起去。”“买那么多手纸干吗?”“现在没空跟你解释,我先出去了。”穿着开襟羊毛衫的克子拿起钱包皮匆匆出门。笹垣一头雾水。最近满脑子都是办案、调查,对世上发生了什么几乎毫不关心。供油吃紧的事他是听说了,但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去买手纸,还得一大早去排队。等克子回来再仔细问她好了,他心里这么想,再次闭上眼睛。不一会儿,电话铃响了。他在被窝里翻个身,伸手探向放在枕边的黑色电话。头有点疼,眼睛也有些睁不开。“喂,笹垣家。”过了十几秒,他整个人从被窝里弹了起来,睡意登时消失无踪。那个电话是通知他寺崎忠夫死亡的消息。寺崎死在阪神高速公路大阪守口线。转弯的角度不够,撞到护墙上,是典型的行驶中精神不济所致。当时他的小货车上载有大量肥皂和清洁剂。后来笹垣才知道,继手纸之后,民众也开始抢购囤积这类商品,因为顾客想多进一点货,寺崎不眠不休地到处张罗。笹垣等人到寺崎的住处进行搜索,试图寻找杀害桐原洋介的相关物证,但无法否认,那是一次令人备感徒劳的行动。即使有所发现,凶手也已不在人世。不久,一名警察自小货车车厢内发现重大物证——登喜路打火机,长方形,棱角分明。所有专案组成员都记得,同样的东西从桐原洋介身边消失了。然而,这个打火机上却没有验出桐原洋介的指纹。准确地说,上面没有任何人的指纹——似乎用布或类似东西擦拭过。警方让桐原弥生子察看那个打火机,但她迷惑地摇头,说,东西虽像,但无法肯定就是同一个。警方心急如焚,叫来西本文代再度侦讯,想尽方法逼她承认。主审官甚至不惜说出一些话,暗示那个打火机确实为桐原所有。“再怎么想,寺崎有这种东西实在奇怪。不是你从被害人身上偷来给寺崎,就是寺崎自己偷的,只有这两种可能。到底是哪一种?说!”主审官让西本文代看打火机,逼她招认。但西本文代一再否认,态度没有丝毫动摇。寺崎的死讯应该让她受到不小的打击,但从她的态度中却感觉不出一点迟疑。一定是哪里弄错了,我们走上了一条完全错误的路——旁观审讯过程的笹垣这么想。
看着体育新闻版,田川敏夫回想起昨晚的比赛,恶劣的情绪再度涌上心头。读卖巨人队输了也就罢了,问题是比赛的经过。在关键时刻,长岛又失灵了。向来支撑着常胜军巨人队的四号打者,整场始终表现平平,让观众看得心头火起。在最需要他的时候一定不负众望,这才是长岛茂雄!即使挥棒被接杀,也会挥出让球迷心满意足的一棒,这才是人称“巨人先生”的本事啊!但这个赛季却很反常。不,两三年前就出现了前兆,但田川不想接受残酷的事实,才一直故意视而不见,告诉自己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巨人先生”身上。然而看到现在的状况,即使自孩提时代便是长岛迷的田川,也不得不承认任谁都有老去的一天,再了不起的著名选手,总有一天也必须离开球场。看着被三振出局的长岛皱着眉头的照片,田川想,也许就是今年了。虽然赛季刚开始,但照这种势头,不到夏天,大家应该就会开始对长岛退役一事议论纷纷。若巨人无法夺冠,事情可能会成为定局,田川有不祥的预感,今年夺冠实在难度太大。巨人队去年虽以压倒性的气势创下九连霸的辉煌纪录,但整支球队开始出现疲态已是有目共睹,长岛就是象征。随意浏览过中日龙队赢球的报道后,他合上报纸。看看墙上的钟,下午四点多了。今天大概不会有人来了,他想。发薪日之前,不太可能有人来付房租。打哈欠的时候,他看到贴了公寓告示的玻璃门后面有个人影。看脚就知道不是成年人。人影穿着运动鞋,田川想,大概是放学回家的小学生为了耗时间,站在那里看告示。但是几秒钟后,玻璃门开了。衬衫外套着开襟毛衣的女孩仰着一张怯生生的脸蛋,一双大眼睛令人联想到名贵的猫咪,给人深刻的印象,看样子是小学高年级的学生。“你有什么事?”田川问,连自己都觉得声音很温柔。如果来人是附近常见的那种浑身肮脏又贼头贼脑的小鬼,他的声音可是冷漠得很,和现在不可同日而语。“您好,我姓西本。”她说。“西本?哪里的西本?”“吉田公寓的西本。”她口齿清晰,这在田川耳里听来也很新奇。他认识的小孩净是些说起话来使他们低劣的头脑和家教无所遁形的家伙。“吉田公寓……哦。”田川点点头,从身边的书架上抽出档案夹。吉田公寓住了八户人家,西本家承租的一0三室位于一楼正中。田川确认西本家已经两个月没付房租,是该打电话催了。“这么说,”他的目光回到眼前的女孩身上,“你是西本太太的女儿?”“是的。”她点头。田川看了看入住吉田公寓的住户登记表。西本家的户主是西本文代,同住者一人,为女儿雪穗。十年前入住的时候还有丈夫秀夫,但他不久便亡故了。“你是来付房租的?”田川问。西本雪穗垂下视线,摇摇头。田川想,我就知道。“那么,你有什么事?”“想请您帮忙开门。”“开门?”“我没有钥匙,回不了家,我没有带钥匙。”“哦。”田川总算明白她要说什么了,“你妈妈锁了门出去了吗?”雪穗点头,低头抬眼的表情蕴含的美艳令人忘记她是个小学生,霎时间田川不禁为之心动。“你不知道妈妈到哪里去了?”“不知道。我妈妈说她今天不会出去……所以我没带钥匙就出门了。”“嗯。”田川想,该怎么办呢?看了看钟,这个时间要关店太早了。身为店主的父亲昨天便去了亲戚家,要到晚上才会回来。但总不能把备用钥匙直接交给雪穗。使用备用钥匙时必须有田川不动产的人在场,他们与公寓所有权人的契约当中有这一条。等一下你妈妈就回来了——若在平常他会这么说,但看着雪穗一脸不安地凝视着他,要说出这种袖手旁观的话实在很困难。“既然这样,我去帮你开门好了。你等我一下。”他站起来,走近收放出租住宅备用钥匙的保险箱。从田川不动产的店面走到吉田公寓大约需要十分钟。田川敏夫看着西本雪穗苗条的背影走在草草铺设的小巷里。雪穗没有背小学生书包皮,只是提着红色塑料制手提书包皮。每动一下,她身上便传出叮当作响的铃声。田川对于那是什么铃铛感到好奇,用心去看,但从外表看不出来。仔细观察她的穿着,绝非富裕家庭的孩子。运动鞋鞋底已磨损,毛衣也挂满毛球,好几个地方都开线了,格子裙也一样,布料显得相当旧。即使如此,这女孩的身上仍散发出一种高雅的气质,是田川过去鲜有机会接触的。他感到不可思议,这是为什么?他和雪穗的母亲很熟,西本文代是个陰郁而不起眼的女人,而且和住在这一带的人一样,一双眼睛隐隐透露粗鄙的神情。和那样的母亲同吃同住,却出落得这般模样,田川不由得感到惊讶。“你念哪所小学?”田川在后面问。“大江小学。”雪穗没有停下脚步,稍微回过头来回答。“大江?哦。”他想,果然。本区几乎所有孩子都上大江公立小学,该校每年都会有几个学生因为顺手牵羊被逮到,几个学生因为父母连夜潜逃而失踪。下午经过时会闻到营养午餐剩菜剩饭的味道,一到放学时间,便有一些来路不明的可疑男子推着自行车出现,想拐骗小孩的零用钱。只不过,大江小学的小孩可没有天真到会上这些江湖骗子的当。依西本雪穗的气质,田川实在不认为她会上那种小学,故而才有此一问。其实只要想一想,就知道凭她的家境,她不可能上私立学校。他想,她在学校里一定与别人格格不入。到了吉田公寓,田川站在一0三室门前,先敲了敲门,然后叫“西本太太”,但无人回应。“你妈妈好像还没回来。”他回头对雪穗说。她轻轻点头,身上又传出了叮当的铃声。田川把备用钥匙插进钥匙孔,向右拧,听到咔嗒一声开锁的声音。就在这一瞬间,一种异样的感觉向他袭来,不祥的预感掠过他心头。但他不予理会,直接转动把手,打开门。田川刚踏进房间,便看到一个女人躺在里面的和室里。女人穿着淡黄色毛衣和牛仔裤,横卧在榻榻米上。看不清楚长相,但应该就是西本文代。搞什么,明明在家……刚想到这里,他闻到一股怪味。“煤气!危险!”他伸手制止身后想进门的雪穗,捂住口鼻,随后立刻转头看就在身边的流理台。煤气炉上放着锅,开关开着,炉上却没有火。他屏息关上煤气总开关,打开流理台上方的窗户,再走进里面的房间,一边瞄着倒在矮桌旁的文代,一边打开窗户,然后把头探出窗外,大口深呼吸,脑袋深处感觉麻木。他回头看那女人,她脸色发青,肌肤完全感觉不到生气。没救了——这是他的直觉。房间角落里有一部黑色电话,他拿起听筒,开始拨号。但是,这一刻,他犹豫了。要打一一九吗?不,还是应该打一一O吧……他脑中一片混乱。除了病死的祖父之外,他没见过尸体。拨了一、一之后,他犹豫着把食指伸进0键。就在这时——“死了吗?”从玄关传来声音。西本雪穗还站在脱鞋处。玄关的门开着,逆光让他看不清她的表情。“我妈妈死了吗?”她又问了一次,话里夹杂着哭声。“现在还不知道。”田川把手指从0移到九,拨动转盘。
钟响过几分钟后,开始传来嘈杂的人声。秋吉雄一右手拿着单眼相机,弯腰向外窥探。果然,女学生成群结队地走出清华女子学园初中部正门。他把相机拿到胸前,逐一审视众多少女的脸孔。他正藏身在一辆卡车的车厢上,卡车停在距离正门约五十米的路旁。这是个绝佳位置,因为放学时分,绝大多数清华女子学园的学生都会从他眼前经过,而且车厢上还蒙了布。对雄一来说,要达成今天的目的,没有比这里更理想的藏身之处了。如果可以顺利拍到照片,也不枉费他逃了第六节课跑来这里。清华女子学园初中部的制服是水手服,夏天的制服是白底的,只有领子是浅蓝色,细褶的学生裙也是同一颜色。不知有多少女学生晃动着浅蓝色的裙摆,从躲在布后偷看的雄一眼前经过。其中有些少女脸蛋稚嫩得令人以为是小学生,也有些已经开始步入成年女子的阶段。每当后者接近的时候,雄一都很想按下快门,但怕关键时刻底片不够,便强忍住。以这样的姿势盯着路过的少女将近十五分钟后,他终于捕找到唐泽雪穗的身影,便急忙拿好相机,透过镜头追随她的动向。唐泽雪穗照例和朋友并肩走在一起。她的朋友是个戴着金属框眼镜、瘦巴巴的女孩,下巴很尖,额头上有青春痘,一副皮包皮骨身材,雄一并不想把她当作拍摄的目标。唐泽雪穗的头发略带棕色,发长及肩,发丝仿佛有一层薄膜包皮覆,绽放出耀眼的光泽。以自然的动作撩拨头发的手指非常纤细,身体也同样纤细,但胸部和腰部的曲线却女人味十足。她的仰慕者当中有不少人认为这是她最有魅力的地方。她那双令人联想到娇贵猫咪的眼睛看向身边的朋友,下唇稍厚的小嘴露出了可爱的笑容。雄一调整好相机,等待唐泽雪穗接近。他想拍更贴近的特写镜头。他喜欢她的鼻子。雄一的家是窄巷独栋住宅中最里边的一户。打开拉门,右手就是厨房。因为是三十多年的老房子,老旧的墙壁和柱子上吸附了大酱汤、咖喱等食物混杂而成的奇异气味。他讨厌这种气味,认为这是老街的味道。“菊池同学来了哦。”雄一的母亲面向流理台,边准备晚餐边说。看她的手边,今晚显然又是炸马铃薯,雄一不由得感到厌烦。自从几天前妈妈的故乡送来一大堆马铃薯,餐桌上隔不到三天就一定会出现它。上了二楼,菊池文彦正坐在五叠不到的房间正中看着电影介绍。那是雄一四天前去看的《洛基》的小册子。“这部电影好看吗?”菊池抬起头来问雄一,介绍册正好翻到史泰龙的特写。“很好看,挺感人的。”“噢,每个人都这么说。”菊池弓着背,回头盯着册子猛看。雄一知道他很想要,却默不作声,开始换衣服。那本册子不能给他,想要,自己去看电影就有了。“可是电影票够贵的。”菊池冒出这么一句。“嘿。”雄一从运动背包皮里拿出照相机放在书桌上,然后抱着椅背跨坐在椅子上。菊池是他的好朋友,但他不太喜欢和菊池提到钱的事。菊池没有爸爸,从穿着就看得出他过得清苦。自己家里至少有爸爸工作赚钱,这就该感到庆幸了。雄一的父亲是铁路公司的职员。“又去照相了?”看到相机,菊池问道。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应该知道雄一去拍什么。“嘿。”雄一也以别有含意的笑容回应。“拍到好照片了吗?”“还不知道,不过,我很有把握。”“这下又可以赚一笔了。”“这能卖多少钱啊,材料也要花钱,扣掉有剩就不错了。”“可是,有这种专长真好,真令人羡慕。”“这算不上什么专长。连这台相机的用法我都还没搞清楚,只是随便拍、随便洗而已。再怎么说,这些都是别人给的。”雄一现在的房间以前是他叔叔住的。叔叔的兴趣是摄影,拥有不少相机,也有简单的工具,能够冲洗黑白照片。叔叔结婚搬走时,把其中一部分留给了雄一。“真好,有人给你这些东西。”察觉菊池又要说一些艳羡忌妒的话,雄一不禁有点郁闷。他向来避免让话题转到那个方向,但菊池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经常主动提及与贫富有关的话题。但今天不同,菊池说:“上次,你不是给我看你叔叔拍的照片吗?”“马路上的照片?”“嗯,那个还在吗?”“在啊。”雄一把椅子转了一百八十度面向书桌,伸手去拿插在书架边缘的一本剪贴簿,那也是叔叔留下来的东西。里面夹着几张照片,全是黑白照,看起来都是在附近拍的。上星期菊池来玩的时候聊到摄影的事,雄一就顺手拿给他看。拿到剪贴簿,菊池便十分热切地翻看起来。“你到底要干吗?”雄一俯视着菊池微胖的身躯问。“嗯,也没什么。”菊池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从剪贴簿里抽出一张照片,“这张照片可不可以借我?”“哪张?”雄一注视菊池手上的照片。拍的是一对男女走在一条眼熟的小巷子里,电线杆上的海报随风飘动,随时会掉下来的样子,不远处的塑料水桶上蹲着一只猫。“你要这种照片干吗?”雄一问。“嗯,我想拿去给一个人看。”“给人看?谁?”“到时候再告诉你。”“哦。”“借我,可以吧?”“可以是可以,不过你也真奇怪。”雄一看着菊池,把照片递给他。菊池拿起照片,小心地放进书包皮。当晚吃过饭,雄一便躲进房间冲洗白天拍的照片。要在房里冲洗照片,只要在充当暗房的壁橱里把底片放进专用容器,接下来的步骤便可以在明亮的地方进行。显像完成后,他从容器里取出底片,到一楼的洗脸台冲水。原本应当以流动的水冲泡一个晚上,但妈妈看到一定会唠叨,雄一对此再清楚不过。冲到一半,雄一透过日光灯察看底片。确认唐泽雪穗头发的光泽呈现出清晰的陰影,他感到很满足。他有把握——没问题,顾客一定会满意。
就寝前写日记是川岛江利子多年来的习惯。她从升上小学五年级开始写,前后也快五年了。除此之外,她还有好几个习惯,例如上学前为院子里的树木浇水,星期日早上打扫房间等等。不需要写什么戏剧性的大事,平铺直叙也无妨,这是江利子五年来学会的写日记要领。即使是一句“今天一如往常”亦无不可。但是,今天有很多事要写。因为放学后,她去了唐泽雪穗家。她和雪穗初三时才同班。但是,她早在初一时就知道雪穗这个人了。透着聪慧的面容,高雅而无可挑剔的举止……从她身上,江利子感觉到一些自己与周遭朋友欠缺的东西,这种感觉可以称为憧憬。她一直想着,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和她成为朋友。“你愿意和我交朋友吗?”对此,唐泽雪穗没有丝毫惊异的模样,而是露出超乎江利子期待的笑容。“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当然。”江利子可以清楚感受到,对一个突然和她搭话的人,唐泽尽可能地展现了善意。而一直害怕别人不搭理的江利子,对这个微笑甚至感到激动。“我是川岛江利子。”“我是唐泽雪穗。”她缓缓说出姓名后,轻轻点了一下头。对自己所说的话确认似的点头,是唐泽的习惯,这一点江利子稍后才知道。唐泽雪穗是一个比江利子私下爱慕想象的更加美好的“女性”。她富于感性,江利子觉得光是和她在一起,自己对许多事物便会有全新的认识。而且雪穗天生具有能让谈话非常愉快的才能。和她说话,甚至会觉得自己也变得能言会道。江利子经常忘记唐泽与自己同龄,在日记里经常以“女性”来形容她。江利子为拥有这么出色的朋友感到骄傲,当然,想和她成为朋友的同学不在少数,她身边总是围绕着许多人。每当这时,江利子总不免有些忌妒,觉得好像自己的宝贝被抢走了。但是,最令人不愉快的,莫过于附近初中的男生注意到雪穗,简直像追逐偶像般在她身边出没。前几天上体育课时,就有男生爬到铁丝网上偷看。他们一看到雪穗,嘴里就不干不净起来。今天也是,放学时有人躲在卡车车厢上偷拍雪穗。虽然只瞄到一眼,但看得出那是个满面痘痘、一脸邪气的男生,显然是那种满脑子下流妄想的人。一想到他可能会拿雪穗的照片来当他妄想的材料,江利子就恶心得想吐。但雪穗本人毫不介意。“不用理他们啦,反正他们要不了多久就会腻了。”然后仿佛故意要做给那个男生看似的,她做出拨头发的动作。那个男生急忙举起相机的样子,江利子都看在眼里。“可是,你不觉得不舒服吗?没征求你的同意就乱拍。”“是不舒服啊,可是要是生气去抗议,还得跟他们打交道,那才更讨厌呢。”“那倒也是。”“所以不要理他们就好了。”雪穗直视前方,从那辆卡车前经过。江利子紧跟在她身旁,想尽量妨碍那个男生偷拍。江利子便是随后说好要去雪穗家玩的。因为雪穗说前几天向她借的书忘了带,问她要不要去家里。书还不还无所谓,但她不想错过造访雪穗房间的机会,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上了公交车,在第五站下车后走了一两分钟,便到了唐泽雪穗位于幽静住宅区的家。房子本身不算大,却是一栋高雅的日式房屋,有着小巧精致的庭院。雪穗和母亲两人住在这里。进入客厅,她母亲出来了。看到她,江利子感到有些困惑。她是个长相和身段都很有气质、和这个家极为相配的人,但是年龄看起来足以当她们的祖母,而这个印象并非来自于她身上颜色素雅的和服。江利子想起最近听到的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传闻,与雪穗的身世有关。“慢慢坐。”雪穗的母亲以安详的口吻说了这句话,便起身离开。她在江利子心中留下体弱多病的印象。“你妈妈看起来好温柔哦。”只剩下她们俩时,江利子说。“嗯,很温柔。”“你家门口挂了里千家的牌子呢!你妈妈在教茶道吗?”“嗯,教茶道,也教花道。还教日本琴呢。”“好厉害哦!”江利子身子后仰,惊讶地说,“真是女超人!那,那些你都会喽?”“我的确跟着妈妈学茶道和花道。”“哇!好好哦!可以上免费的新娘学校!”“可是,相当严格呢。”雪穗说着,在母亲泡的红茶里加了牛奶,啜饮一口。江利子也依样而为。红茶的味道好香,她想,这一定不是茶包皮冲泡的。“喏,江利子,”雪穗那双大眼睛定定地凝视她,“那件事,你听说了吗?”“哪件事?”“就是关于我的事,小学时的事。”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江利子慌了手脚。“啊,呃……”雪穗微微一笑。“你果然听说了。”“不是,其实不是那样,我只是稍微听到有人在传……”“不用隐瞒,不用担心我。”听她这么说,江利子垂下眼睛。在雪穗的凝视下,她无法说谎。“是不是传得很凶?”她问。“我想还好,应该没有多少人知道,跟我讲的那个同学也这么说。”“可是,既然会出现这种对话,表示已经传到某种程度了。”雪穗道出重点,让江利子无话可说。“那么,”雪穗把手放在江利子膝上,“你听到的是什么内容?”“内容啊,没什么大不了的,很无聊。”“说我以前很穷,住在大江一栋脏兮兮的公寓里?”江利子陷入沉默。雪穗进一步问道:“说我生身母亲死得很不寻常?”江利子忍不住抬起头来:“我一点都不相信!”或许是她拼命辩解的口气很可笑,雪穗笑了。“不必这么拼命否认,再说,那些话也不全是假的。”“嗯?”江利子轻呼一声,转头看向好友,“真的吗?”“我是养女,上初中时才搬来这里。刚才的妈妈并不是我的亲生母亲。”雪穗的语气很自然,没有故作坚强的样子,仿佛毫不在意一般。“啊,这样啊。”“我住过大江是真的,以前很穷也是真的,因为我爸爸很早就死了。还有一件事,我母亲死得很不寻常也是真的,那是我小学六年级时发生的事。”“死得很不寻常……”“煤气中毒,”雪穗说,“是意外去世。不过,曾经被怀疑是自杀,因为我家实在很穷。”“哦。”江利子感到迷惘,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但雪穗也不像揭露重大秘密的样子。当然,这一定是她体贴的习性,不想让朋友尴尬为难。“现在的妈妈是我爸爸的亲戚,我以前偶尔会自己来玩,她很疼我。我变成孤儿,她觉得我很可怜,立刻收养我。她自己独居好像也很寂寞。”“哦,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还好啦,不过,我认为我很幸运,因为我本来会进孤儿院的。”“话是这么说……”同情的话差点脱口而出。江利子觉得,这时不管说什么,只会让雪穗瞧不起而已。她吃过的苦,一定不是无忧无虑地长大的自己所能体会的。但是,分明历经如此艰难的过去,雪穗又怎能这般优雅呢?江利子钦佩不已。或者正因为有这些体验,才让她从内而外散发出光芒。“其他还说了我什么?”雪穗问。“我不知道,也没问。”“我想一定是一些没影的事。”“没什么好在意的,那些乱传的人只是忌妒你。”“我并不是在意,只是好奇,不知道这些话是谁传出来的。”“不知道,反正一定是哪个长舌妇啦!”江利子故意说得很粗鲁,她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江利子听到的传闻其实还包皮括另一则插曲,说雪穗的生母是某人的小老婆,那个男人被杀的时候,她母亲还被警方怀疑过。传闻还绘声绘色地添油加醋,说她母亲自杀是因为警方认定她是凶手。这些话当然不能让雪穗知道,这一定是忌妒她受欢迎的人造的谣。之后,雪穗把她最近热衷的拼布作品拿给江利子看,有坐垫套、单肩包皮等用品。色彩缤纷的碎布组合展现出雪穗的绝佳品位。其中只有一个尚未完成的作品用色有所不同,那个袋子看来是用来装小杂物的,用的全是黑色、蓝色等冷色系的布。“这种配色也不错呢。”江利子由衷称赞。3教语文的女老师目光只在课本与黑板之间来回。她在机械地上课的同时,似乎一心祈祷这地狱般的四十五分钟早点过去。她从不叫学生朗读课本,也不点学生回答问题。大江初中三年级八班的教室内分成前后两个集团。多少还有点心想上课的人坐在教室的前半部,完全不想上课的人利用教室后半部的空间为所欲为。有人玩扑克和花纸牌,有人大声聊天,有人睡觉,五花八门。老师们曾经训斥这些妨碍上课的学生,但随着时间流逝,他们便什么都不再说了。当然,原因在于老师深受其害。某位英文老师没收了学生上课时看的漫画,打学生的脑袋训诫,结果几天后遭人袭击,断了两根肋骨。这肯定是报复,但受到训斥的学生有不在场证明。还有一位年轻的数学女老师,看到一整排黑板粉笔槽里摆的东西后吓得惊声尖叫。粉笔槽里摆的是内含精液的保险套。在那之前不久,她说过一些批评不良学生的话。身怀六甲的她差点因为过度惊吓而流产。发生这件事后,她立刻办理停薪留职。大家都认为,在这届初三生毕业之前,她应该不会回来任教。秋吉雄一坐在教室正中央的位置。在那里,他想上课时就能上课,也能够轻易加入妨碍的一方。他很喜欢这个可以视心情转换立场、有如墙头草般的位置。牟田俊之进来的时候,语文课已经上了将近一半。他用力打开门,丝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大摇大摆地走向自己的座位——靠窗的最后一个。女老师似乎想说什么,目光追随着他,但看到他在椅子上坐下,还是继续上课。牟田把两脚跷在桌子上,从书包皮里拿出色情杂志。“喂!牟田,你可别在这里打炮啊。”一个男生说。牟田那张狰狞丑陋的脸上露出了陰森的笑容。语文课一结束,雄一便从书包皮里拿出一个大信封,走近牟田。牟田两手插在口袋里,盘腿坐在桌上。他背对着雄一,雄一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从他同伴的笑脸推测,他的心情应该不错。他们正在聊最近流行的电子游戏,他听到“打砖块”这个词。他们今天大概又打算溜出学校,直奔电子游乐场吧。牟田对面的男生看到了雄一,随着他的目光,牟田回过头。剃掉的眉根青青的,坑坑洼洼的脸上有两处凹陷的深处,是一双小而锐利的眼睛。“这个。”说着,雄一把信封递出去。“什么东西?”牟田问,声音很低沉,气息里夹杂着烟味。“昨天我去清华拍的。”牟田似乎明白了,戒备的神色从脸上退去。他一把抢走雄一手上的信封,看了看里面。信封里装的是唐泽雪穗的照片,今天早上天还没亮,雄一就起床冲洗的自信之作。虽然是黑白照,但拍出来的东西能够看出肌肤和头发的颜色。牟田以一副垂涎欲滴的表情看着照片,旋又抬头看雄一,脸颊挤出一个让人发毛的笑容。“拍得不错。”“不错吧?费了我好大一番心血。”看到顾客满意的样子,雄一松了口气。“不过也太少了吧,只有三张?”“我只先带你可能会喜欢的来。”“还有几张?”“还不错的有五六张。”“很好,明天全部带来。”说着,牟田把信封放在身边,没有要还雄一的意思。“一张三百,三张是九百。”雄一指着信封说。牟田皱着眉头,轻蔑地瞪着雄一,右眼下的伤疤显得更为凶悍。“钱等照片全部拿到再给,这样你没话说了吧?”他的口气充满威胁意味。雄一当然没话说。只说句“好”,便欲离去。牟田却叫住了他:“秋吉,你知道藤村都子吗?”“藤村?”雄一摇摇头,“不认识。”“也是清华三年级的,跟唐泽不同班。”“我不知道这个人。”雄一再度摇头。“你去帮我拍她的照片,我出同样的价钱。”“可我不认识她。”“小提琴。”“小提琴?”“她放学后都会在音乐教室拉小提琴,看了就知道。”“音乐教室里面看得到吗?”“你自己去看不就知道了。”说着,牟田一副交代完毕的样子,把脸转向同伴。雄一知道这时候再多嘴会让牟田发怒,默默地离开了。牟田从上学期开始注意清华女子学园初中部的女生,那所学校的女生以家境好、气质佳闻名。看来他们那些不良分子正流行追清华的女生,只不过到底有没有人如愿以偿,就不得而知了。拍摄他们中意女生的照片,是雄一向牟田提议的,因为雄一听说他们想要那些女生的照片。雄一有他的原因,因为零用钱不足以让他继续摄影这个兴趣。牟田一开始要他拍唐泽雪穗。雄一感觉牟田真的很喜欢雪穗,证据是即使照片拍得有点瑕疵,他也照单全收。正因如此,当他提出藤村都子这个名字的时候,雄一有点意外。也许是因为唐泽雪穗实在太高不可攀,所以转移了目标,雄一这么想。无论牟田喜欢的是谁,都与雄一无关。午休时,雄一刚吃完饭,把空饭盒收进书包皮,菊池就来到他身边,手上还拿着一个大信封。“你现在跟我一起到屋顶好不好?”“屋顶?干吗?”“就这个啊。”菊池打开信封口,里面放着昨天雄一借他的照片。“哦。”雄一开始感兴趣,“好啊,我陪你去。”“好,那走吧。”在菊池的催促下,雄一站起来。屋顶上空无一人。不久前,这里还是不良学生聚集的地点,但校方发现这里有大量烟蒂,此后训导老师经常来巡视,便再也没人来了。过了几分钟,楼梯间的门开了,出现的是雄一的同班男生。雄一知道他姓什么,但几乎没有和他说过话。他姓桐原,叫什么就不记得了。其实不止雄一,他似乎和同学均不相往来。无论做什么,他都不起眼,上课时也极少发言,午休和下课时间总是一个人看书。陰沉的家伙——这是雄一对他的印象。桐原走到雄一和菊池面前站定,一一凝视他们。他的眼神透露出以前从未显现的锐利光芒,雄一陡然一惊。“找我干吗?”桐原语气不悦,看样子是菊池找他来的。“我有东西要给你看。”菊池说。“什么?”“就是这个。”菊池从信封里拿出照片。桐原以提高警戒的模样靠近,接过黑白照片瞥了一眼,随即睁大眼睛。“这是什么?”“我想,搞不好可以拿来当参考,”菊池说,“就是四年前的案子。”雄一看着菊池的侧脸。四年前什么案子?“你想说什么?”桐原瞪着菊池。“你看不出来吗?这张照片上的人是你妈。”“咦?”发出惊呼声的是雄一。桐原狠狠瞪他一眼,再度把锐利的目光转向菊池:“不是,那不是我妈。”“怎么不是?你看清楚,明明就是你妈,跟她走在一起的是你家以前的店员。”菊池有点光火了。桐原又看了一次照片,缓缓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反正,照片上的人不是我妈。你少胡说八道!”他说完把照片还给菊池,转身欲走。“这是在布施车站附近吧?离你家也很近。”菊池在桐原背后飞快地说,“而且,这张照片是四年前拍的,看电线杆上贴的海报就知道了,那是《无语问苍天》。”桐原停下脚步,但似乎没有和菊池细谈的意思。“你真烦。”他稍稍扭过头来说,“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是好心才跟你说的。”菊池回了这句话,但桐原只瞪了他们俩一眼,便径直走向楼梯间。“本来想说可以拿来当线索的。”桐原的身影消失后,菊池说道。“什么线索?”雄一问,“四年前有什么案子?”听到雄一这么问,菊池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然后点点头。“也对,你跟他读的不是同一所小学,所以不知道那件案子。”“到底是什么案子!”雄一不耐烦了。菊池环顾四周之后才说:“秋吉,你知道真澄公园吗?在布施车站附近。”“真澄公园?啊……”雄一点点头,“以前去过一次。”“那个公园旁边有栋大楼,记不记得?说是大楼,其实盖到一半就停工了。”“不太清楚,那楼怎么了?”“四年前桐原的爸爸就是在那栋大楼里被杀的。”“咦……”“钱不见了,他们说应该是劫匪干的。那时候闹得多大啊!每天都有警察四处走来走去。”“抓到凶手了吗?”“警察怀疑一个男的可能是凶手,可什么都没查出来。因为那人死了。”“死了?被杀了?”“不不不,”菊池摇头道,“出了车祸。警察查他的东西,找到一个打火机,跟桐原他爸爸丢的一模一样。”“哦,找到打火机,那一定是他干的嘛。”“这就很难讲了。只知道是一样的打火机,又不能确定就是桐原他爸的。所以问题就来了。”菊池朝楼梯间瞄了一眼,压低声音说,“过了不久,开始有人在传。”“传什么?”“说凶手或许是他太太。”“他太太?”“就桐原他妈。有人说,他妈跟店员有一腿,嫌他爸碍事。”菊池说,桐原家是开当铺的,店员指的就是以前在当铺做事的男子。但是,对雄一而言,虽然是朋友的叙述,却像听电视剧剧情一般,一点真实感都没有。“跟店员有一腿”这种话,听了也没感觉。“后来怎样?”雄一要他继续说下去。“这传了很久。可是没什么根据,后来就不了了之,我也忘了。不过,这张照片,”菊池指着刚才的照片,“你看,后面是宾馆!这两个人一定是从宾馆出来的。”“有这张照片,会有什么不同吗?”“当然有!这是桐原他妈和店员搞外遇的证明啊!也就是说,他们有杀他爸的动机。我就是这样想,才拿照片给桐原看。”菊池经常借阅图书馆的书,随口便能说出“动机”之类的字眼,多半是受惠于此。“说是这样说,可是站在桐原的立场,他怎么会怀疑自己的妈妈呢?”雄一说。“那种心情我能理解,可是,有时候不管多么不愿意承认,还是得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不是吗?”菊池极为热切地说完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道,“算了,我会想办法证明这张照片里拍的就是桐原他妈。这样,他就不能再装了。要是把这张照片拿去给警察看,他们一定会重新调查。我认识调查这件案子的警察,我要把照片拿去给他看。”“你干吗对这件案子这么认真?”雄一觉得很纳闷。菊池一边收照片,一边抬眼看他。“发现尸体的是我弟弟。”“你弟弟?真的?”“嗯。”菊池点头。“我弟跟我讲,我也跑去看。结果真的有尸体,我们才去告诉我妈,叫她报警。”“是这样。”“因为尸体是我们发现的,所以被警察问了好几次话。可是,警察问的不单单是发现尸体时的事。”“什么意思?”“警察想,被害人的钱不见了,照理是凶手拿的。但是,也有被第三者拿走的可能。”“第三者……”“听说发现尸体的人报警前先拿走值钱的东西,好像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菊池嘴角露出冷笑,说,“不止这样,警察想得更多。自己杀了人,再叫儿子去发现尸体,这也有可能。”“怎么会……”“很扯吧,可这都是真的。就因为我们家穷,他们从一开始就用怀疑的眼光看我们。还有,因为我妈去过桐原他们店里,警察就不放过我们。”“可是,嫌疑不都洗清了吗?”菊池哼了一声:“这不是重点。”听了这些话,雄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是紧握着双手站在那里。就在这时,他们听到开门的声音,一个中年男老师从楼梯间走出来,眼镜后的双眼显得怒气冲冲。“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没什么。”菊池冷冷地回答。“你!那是什么?你拿着什么?”老师盯上菊池的信封,“给我!”他似乎怀疑那是色情照片,菊池不耐烦地把信封交给老师。老师看了照片,眉间的力道霎时松开。看在雄一眼里,那反应有几分像是沮丧,也有几分出乎意料。“这是什么照片?”老师狐疑地问菊池。“以前在路上拍的,我向秋吉借的。”老师转向雄一:“真的吗?”“真的。”雄一回答。老师看看照片,又看看雄一,过了一会儿才把照片放回信封。“和课业无关的东西不要带到学校来。”“知道了,对不起。”雄一道歉。男老师看看他们四周的地面,大概是在查看有没有烟蒂,所幸没有找到。他没再说话,把信封还给菊池。紧接着,午休结束的铃声响了。放学后,雄一又来到清华女子学园。但是,他今天的目标不是唐泽雪穗。他沿着墙走了一段路。他停下脚步,因为耳朵已经捕捉到了要找的声音——小提琴。他观察四周,确认没人,才毫不犹豫地爬上铁丝网。灰色的校舍就在眼前,雄一的前方就是一楼的窗户。窗户紧闭,窗帘却敞开着,里面的情形一览无余。太好了!雄一在心中欢呼,这里就是音乐教室。雄一改变身体的角度,探出头去。钢琴的另一头站着一个人,身穿水手服,拉着小提琴。那就是藤村都子啊!她看起来比唐泽雪穗娇小。短发。他想看清楚她的长相,但教室光线很暗,玻璃窗的反射也阻碍了视线。正当他把脖子伸得更长的时候,小提琴的声音戛然而止。不仅如此,还看到她往窗边走来。雄一面前的玻璃窗被打开了,一个一脸好强的女生直直地瞪着他。因为事出突然,他甚至来不及从铁丝网上爬下。“虫子!”那个想必是藤村都子的女生大喊。有如被她的叫声吓坏了一般,雄一的手松开了。总算是双脚先着地,虽然一屁股跌在地上,但并未受伤。里面有人大声喊叫。糟!快逃!雄一拔腿就跑。直到逃离险境、如释重负的时候,他才意识到那个女生喊的是“虫子”。
每星期二、星期五晚上,川岛江利子都和唐泽雪穗一起上英文会话补习班,她这是受到雪穗的影响。上课时间从七点到八点半。补习班距离学校十分钟路程,但江利子习惯放学后先回家,吃过晚饭再出门。这段时间,雪穗去参加话剧社的练习。平常总是和雪穗形影不离的江利子,总不能到了初三才加入话剧社。星期二晚上,补习结束后,两人像平常一样并肩走着。走到一半,来到学校旁时,雪穗说要打电话回家,便进了公共电话亭。江利子看了看手表,已经快九点了,这是她们在补习班教室里聊个没完的结果。“久等了,”雪穗打完电话出来,“我妈妈叫我赶快回家。”“那我们得加快脚步了。”“嗯,要不要抄近路?”“好啊。”平常她们都会沿着有公交车行驶的大路走,现在两人转进小路。走这条路等于走三角形的第三边,可以节省不少时间。平常她们很少这么走,因为这里路灯昏暗,而且大都是仓库和停车场,少有住户。她们走到堆放着许多木材、看似木材厂仓库的建筑物前面。“咦!”雪穗停下脚步,望向仓库的方向。“怎么了?”“掉在那里的,是不是我们学校的制服?”雪穗指着某个地方。江利子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靠墙堆放的边角料旁,有一块白布般的东西掉在那里。“咦!是吗?”她歪着头,“不就是一块布吗?”“不对,那是我们学校的校服。”雪穗走过去捡起那块白布,“你看,果然没错。”她说得对,虽然破了,但的确是校服。浅蓝色的衣领正是江利子所熟悉的。“怎么会有校服掉在这里呢?”江利子说。“不知道……啊!”正在查看制服的雪穗叫了一声。“什么?”“这个。”雪穗让她看校服的胸口部位。名牌被安全别针别在那里,上面写着“藤村”。江利子没来由地感到恐惧,只觉一阵战栗爬过背脊,一心只想立刻离去。雪穗却拿着破了的校服四处张望。她发现旁边仓库有个小门半掩着,大胆地往里面看。“我们赶快回家吧!”江利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只听到雪穗尖叫一声,用手掩住嘴,踉跄倒退。“怎么了?”江利子颤声问道。“有人……倒在那里……可能……已经死了。”雪穗说。倒在地上的是清华女子学园初中部三年级二班的藤村都子,但并没有死。虽然双手双脚遭到捆绑,塞住嘴巴的布绑在脑后,而且已失去知觉,但获救之后她很快便恢复了意识。发现她的是江利子和雪穗,救她的则另有其人。她们以为发现了尸体,报警之后不敢靠近仓库,两人握住对方的手,一个劲儿地发抖。藤村都子上半身赤裸,下半身除了裙子,所有衣物都被脱掉,丢弃在她身旁。此外,还找到了一个黑色塑料袋。火速赶来的救护人员将都子送上救护车,但以她的状况根本无法说话。即使看到江利子两人,她也没有任何反应,双眼空洞无物。江利子和雪穗一同被带到附近的警察局,在那里接受了简单的问话。江利子第一次搭警车,但由于刚目睹藤村都子的惨状,实在心有余悸。对她们提出种种问题的,是一个理着五分平头的中年男子,看上去像个寿司店的厨师,但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却截然不同。即使明知他顾虑她们的感受,已尽量表现得温和,他犀利的眼神还是让江利子有所畏惧。警察的问题最后集中在她们发现都子的经过,以及对于事件是否有什么头绪。关于经过,江利子和雪穗不时互望对方,尽可能准确描述,警察似乎也没有发现疑点。但说到有没有头绪,她们两人却无法提供任何线索。由于夜路危险,学校向来劝导学生若因社团活动晚归,一定要结伴走公交车行经的大道,但实际上她们从未听说发生过意外。“你们放学回家的时候,有没有见过奇怪的人,或是有谁在路边埋伏?不是你们自己遇到的也没关系,你们的朋友有没有类似的经历?”旁边的女警问道。“我没有听说过这类事情。”江利子回答。“不过,”雪穗说,“有人偷窥学校,或是等我们放学时偷拍,对不对?”她看着江利子,寻求赞同。江利子点点头,她把他们忘了。“是同一个人吗?”警察问。“偷看的有好几个,拍照的人……我不知道。”江利子回答。“但是,我想都是同一所学校的。”“学校?是学生吗?”女警睁大了双眼。“我想是大江初中的人。”雪穗说。她笃定的语气让江利子也有些惊讶地望着她。“大江?你确定?”女警需要确认。“我以前住在大江,认得出来。我想,那的确是大江初中的校徽。”女警与中年警察对望一眼。“其他还记得什么?”“如果是上次偷拍我的人,我知道他姓什么,那时候他胸前别了名牌。”“姓什么?”中年警察眼睛发亮,一副逮到猎物的表情。“我记得应该是秋吉。秋冬的秋,吉利的吉。”江利子听着对话,感到很意外。之前,雪穗可说完全无视于那些人的存在,但原来她连对方的名字都看得那么仔细。江利子不记得那人身上是否别有名牌。“秋吉……对吗?”中年警察在女警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女警站了起来。“最后,想请你们看一下。”中年警察取出塑料袋放在她们面前,“这是掉落在现场的东西,你们有印象吗?”塑料袋里装的东西似乎是钥匙圈的吊饰,小小的不倒翁上系着链子,但链子断了。“没有。”江利子说,雪穗也给出相同的回答。5“咦,你的链子断了。”雄一看到菊池的钱包皮后说道。正值午休,他们在小卖部买面包皮。菊池站在雄一前面,手里拿着钱包皮,但平常挂在上面的钥匙圈吊饰不见了。雄一记得是一个小不倒翁。“对呀,我昨天傍晚才发现。”菊池悻悻地说,“我还很喜欢那个呢。”“掉了?”“好像是。不过,这种链子有这么容易断吗?”便宜货嘛!雄一把这句差点说出口的话生吞回去。对菊池严禁耍这种嘴皮子。“对了,”菊池降低音量,“昨天,我去看了《洛基》。”“哦,很好啊。”雄一望向他,心道,没多久之前,你明明还在为昂贵的电影票哀叹。“我从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拿到了电影院的特别优待券。”菊池仿佛看穿了雄二的疑问,“客人给我妈的。”“哦,那真是太幸运了。”雄一知道菊池的母亲在附近的市场工作。“可是,我一看才发现昨天到期,便匆匆忙忙赶去。还好赶上最后一场,真险。其实仔细想想,要不是快到期,别人也不会拿来送人。”“也许吧,电影怎么样?”“太酷了!”他们开始热烈地讨论电影。午休即将结束,回到教室的时候,一个同班同学叫住雄一,说级任导师找他。他们的导师是绰号叫“大熊”的理科老师,姓熊泽。到了教师办公室,熊泽正一睑严肃地等着雄一。“天王寺分局的警察先生来了,有事要问你。”雄一大吃一惊。“问我什么?”“听说你偷拍清华女生。”熊泽混浊的眼珠狠狠盯着雄一。“啊,我……”面对突然的诘问,雄一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无异于不打自招。“嗬!”熊泽啧了一声,站起身,“人蠢还专干蠢事,真是学校之耻!”他动动下巴,示意雄一跟他走。会客室里有三名男子正在等候。其中一个是上次在屋顶上遇到的训导老师,他隔着眼镜瞪视雄一。另外两个是陌生人,一个很年轻,另一个已届中年,两人都穿着朴素的深色西装。看样子这两位就是警察了。熊泽向他们介绍雄一。警察每一寸都不放过似的盯着他。“在清华女子学园初中部附近偷拍学生照片的就是你?”中年警察问道,语气听起来很温和,却隐约透露出老师们没有的剽悍。光是他的声音便足以让雄一畏怯。“呃,我……”舌头好像打了结。“人家都看到你的名牌了。”刑警指着雄一胸口,“据说因为你的姓氏很特别,就记住了。”不会吧,雄一想。“怎么样?你最好还是老实说,你去拍了吗?”警察再次问道,他身旁的年轻警察也瞪着雄一。训导老师的表情难看到极点。“拍了……”雄一无奈地点头,熊泽重重地叹了口气。“做这种事你不觉得丢脸吗?”训导老师气得都快口吃了,发线退后的额头开始涨红。“别这样,别这样。”中年警察做了安抚的手势,目光重新回到雄一身上,“拍照的对象是固定的吗?”“是。”“你知道她叫什么?”“知道。”雄一的声音都哑了。“可以帮我把名字写在这里吗?”警察拿出纸笔。雄一写下“唐泽雪穗”,警察看了,露出会意的表情。“其他呢?”警察问道,“还有别人吗?就只拍她?”“是。”“你喜欢她?”警察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不是……不是我喜欢,是我朋友喜欢。我只是帮他拍。”“你朋友?你干吗特地帮他拍?”雄一低着头,咬着嘴唇。看到他这个模样,警察似乎有所发现。“哈哈!”警察饶有趣味地说,“你拿那些照片去卖,对吧?”说中了,雄一不由得颤了一下。“你这家伙!”熊泽爆出一句,“白痴!”“拍照的只有你吗?还有没有别人?”中年警察问。“我不知道,应该没有。”“这么说,经常偷看清华操场的也是你喽?那里的学生说常有人去偷看。”雄一抬起头。“我没有,真的,我只有拍照。”“那偷看的是谁?你知不知道?”多半是牟田他们,雄一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没做声。要是被他们得知是他举报的,天知道下场会有多凄惨。“看来你知道,但不想说。隐瞒不说对你可不是什么好事。好吧,没关系。现在请你告诉我昨天放学后都做了什么,越详细越好。”“这……”“昨天……怎么?不能讲?”“请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秋吉!”熊泽咆哮,“你只要回答就是!”“哎,没关系。”中年警察再次安抚激动的老师,带着一丝微笑看着雄一,“有个清华的女生在学校附近差点就被欺负了。”雄一感到自己的脸僵了。“不是我。”“没有人说是你干的,只是那里的学生提到你。”警察的语气还是一样平静,但充满一种意味——目前就数你最有嫌疑。“我不知道,真的……”雄一摇头。“那你昨天在哪里、做了什么,没什么不能说的吧?”“昨天……放学后,我去了书店和唱片行。”雄一边回想边说,“那时候是六点多,后来就一直待在家里。”“你在家的时候,家人也在?”“是,我妈也在家。大概九点的时候,我爸也回来了。”“没有家人以外的人?”“没有……”雄一回答,心想,家人的证明不算证明吗?“好,该怎么办?”中年警察以商量的口气低声向身边的年轻警察说,“秋吉同学说,照片不是自己想要才拍的,可我们又没法证实他的话。”“就是。”年轻警察表示同意,嘴角露出令人厌恶的浅笑。“我真的是帮朋友拍的。”“既然这样,就请你告诉我那个朋友的名字。”中年警察说。“这个……”雄一很犹豫,但若再不说,只怕自己便无法洗清嫌疑。他可不愿那样。警察审时度势,恰到好处地说:“别担心,我们不会告诉任何人是你说的。”这句话简直说到了雄一的心坎上,让他下定了决心。他畏畏缩缩地说出牟田的名字。训导老师立刻露出厌烦至极的表情。可以想见,每次出事都少不了这个名字。“偷看清华操场的人里面,也有这位牟田同学?”中年警察问。“这我不知道。”雄一舔舔干涩的嘴唇。“牟田同学只托你拍唐泽同学的照片吗?有没有要你拍其他女生?”“其他的,嗯……”雄一踌躇片刻,但决定老实招供。到了这个地步,透露多少都没有差别了。“最近,他要我拍另一个人。”“谁?”“藤村都子,不过我不知道她是谁。”话音未落,雄一感觉到房内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警察的表情也出现变化。“你拍了她的照片?”老些的警察低声问道。“还没有。”警察点点头,说:“真的?”“别再去拍了。”熊泽从旁气呼呼地说,“你就是做这种蠢事,才会被怀疑。”雄一默默点头。“我们还想确认一件事。”警察取出塑料袋,“你有没有见过这里面的东西?”袋子里有个小不倒翁。雄一大吃一惊,那正是菊池的钥匙圈吊饰!“看样子你是知道了。”警察注意到他的表情。雄一的心又开始动摇了。如果供出菊池,会造成什么后果?菊池会被怀疑吗?可是,要是这时候说谎,或许会让事情变得更糟。而且,就算自己不说,他们迟早也会查明真相……“怎么样?”警察以手指头笃笃有声地敲着桌子催他回答。那声响如针一般,声声刺痛雄一的心。雄一吞了一口唾沫,小声地说出不倒翁的主人。
因社团活动等原因留校时,最晚不得超过五点离校——学校在星期四早上发出这样的通知。班会时,级任老师再次强调。这还用说吗?川岛江利子愤愤地想。想想前天发生的事,不要说五点,所有学生都应该一放学就回家。然而,其他学生对这道突如其来的指令大为不满,这是因为前天的事情被隐瞒得滴水不漏。对于那天晚上学校附近的仓库里发生了什么,她们毫不知情。当然,学生之间传出不少臆测,其中不乏接近事实的。例如,“有人在放学途中差点被变态非礼”之类。但是,这类谣传,也必然是由学校的通知推理衍生出来的。老师们不可能泄漏内情,江利子她们也保持缄默,所以她们发现被害人一事,应该没有同学知道。江利子对此事只字不提,并不是出自校方的指示。如果她是个爱说八卦的长舌妇,谣言想必已经满天飞了。因为校方的应变速度就是这么慢。要江利子对事情保持沉默的是唐泽雪穗。事发当晚,江利子回家之后便接到她的电话。“遇到那种事,我想藤村同学一定受到很大的打击。如果这件事被全校同学知道,她可能会自杀。所以,我们必须小心一点,什么都不要说,别让事情传出去,好不好?”雪穗的提议合情合理。江利子说,她也打算这么做。江利子和藤村都子初二时同班,藤村功课好、个性要强,在班上居于领导地位。只不过江利子有点不知如何与她相处,因为只要自尊受到一点伤害,她就会立刻翻脸。同时,贬低别人的话她说来却毫不在乎。当然,看她不顺眼的人也不在少数,这件事要是被这些人知道了,一定会立刻传遍学校。这天午休,江利子和雪穗一起吃午饭。她们的座位靠窗,一前一后,附近没有别人。“现在,对外说是藤村同学出了车祸,暂时请假。”雪穗小声说。“哦。”“好像没有人觉得奇怪,但愿可以顺利隐瞒下去。”“是啊。”江利子点头。吃完饭,雪穗边拿出拼布的材料,边看窗外。“今天那些奇怪的人好像没来。”“奇怪的人?”“平常在铁丝网外面偷看的家伙。”“哦。”江利子也向外看。平常像壁虎般攀在铁丝网上的男生,今天却不见踪影。“也许是这次的事件传出去,被警告了吧。”“也许吧。”“这次的歹徒会不会就是他们?”江利子小声问。“不知道。”雪穗说。“那些人上的学校,不是烂得要命吗?”江利子皱着眉头说,“要是我,绝对不会进那种学校。”“可是,其中有些人可能是不得已。”雪穗说。“会吗?”“像是因为家境等等的。”“这我可以理解啦。”江利子含糊地点头,看着雪穗的手微笑。前几天去雪穗家时看到的那个小杂物袋已经缝得差不多了。“就快完成了呢。”“嗯,只要再做最后的修饰就好了。”“可缩写是RK呢。”江利子看着绣在上面的字母,“唐泽雪穗(KarasawaYukiho)不应该是YK吗?”“对呀,不过,这是要送我妈妈的礼物,我妈妈叫礼子(Reiko)。”“哦,这样啊。嗯,你真孝顺。”江利子看着雪穗灵巧运针的手指说道。7菊池文彦因清华女子学园初中部学生遇袭事件遭到警方怀疑,是显而易见的事。首先,星期四早上,他在会客室接受警察问话。警方问了什么、他如何回答,他并没有告诉任何人,回到教室后,仍沉着脸一言不发。当然,也没有人找他说话。警察连日造访的异常情况,使每个人都感到非比寻常。雄一也没有和菊池说话,向警察透露钥匙圈的事让他感到内疚。星期五早上,菊池又被传唤,离开教室。穿过桌椅走向出口时,他没有看向任何人。“好像是清华的女生遭到袭击了,”菊池出去后,有个同学说,“所以警方怀疑他,听说他的东西掉在现场。”“你听谁说的?”雄一问。“有人跑去偷听老师聊天,事情好像很严重。”“被袭击得怎样?是被强暴了吗?”有个男生问,眼里满是好奇。“一定的嘛!听说钱也被抢了。”打开话匣子的人压低声音传播消息。雄一察觉四周的人全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大概是想起菊池窘迫的家境。“可是,菊池说不是他,”雄一试探地说,“他说那时候去看电影了。”有人说,这实在可疑。好几个人点头附和。也有人说,他当然不可能老实招认。看到桐原也和大家围在一起,雄一感到有些意外,他本以为桐原不会凑这种热闹。莫非因为前几天照片的事,桐原对菊池产生了兴趣?雄一脑中转着这些念头,看着桐原,不久便和他对上了眼神。桐原注视了雄一一两秒钟,便起身离开。8事件发生四天后的星期六,江利子和雪穗到藤村都子家去探望她。这提议出自雪穗。但是,她们在客厅等了又等,都子并没有露面,只有她母亲出来,万分抱歉地说都子还不想见任何人。“伤势很严重吗?”江利子问。“伤势其实也还好……只是啊,精神上的打击就很……”都子的母亲轻叹了一口气。“找到歹徒了吗?”雪穗问,“警察问了我们好多事情。”都子的母亲摇摇头。“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我们没关系……藤村同学没看清歹徒?”雪穗轻声说。“因为是突然从后面被套上黑色塑料袋,什么都没看见。后来脑袋又挨打,昏了过去……”都子的母亲眼圈红了,双手掩口,“她为了准备文化祭,每天都很晚回来,我早就替她担心。这孩子是音乐社社长,放了学总是留在学校……”看到她哭泣,江利子觉得很难过,甚至想早点离去。雪穗似乎也有同感,看了看她说:“那我们还是先回去好了。”“好吧。”江利子准备起身。“真的很对不起,难为你们特地来探望她。”“哪里。希望藤村同学能够早点振作起来,也早日康复。”雪穗说着,站起身来。“谢谢。啊!不过,”这时候,都子的母亲突然睁大了眼睛,“虽然遇到了那种事,但她只是被脱掉衣服,那个……她还是清白的。你们一定要相信。”江利子非常清楚她想说什么,因此有点惊讶地与雪穗互望一眼。她们虽然都没有说出口,但每次提起这件事时,都以都子遭到性侵犯为前提。“当然,我们当然相信。”雪穗回答的语气却好像从没那么想过似的。“还有,”都子的母亲说,“之前,你们两位好像都把这起事件当作秘密,以后也拜托你们继续保守这个秘密。再怎么说,这孩子往后还有好长的路要走。这种事要是被捅出去,不知道背地里会被说成什么样子。”“好的,我们知道。”雪穗坚定地回答,“我们绝不会向任何人提起的。即使以后有什么谣言,只要我们否认就没事了。请转告藤村同学,我们一定会保密,请她放心。”“谢谢你们。都子有这么好的朋友真是幸福,我会要她一辈子都把你们的恩情牢记在心。”都子的母亲含泪说。9菊池似乎是在星期六洗清嫌疑的,之所以用“似乎”,是因为雄一直到星期一才听说此事。这在同学之间已经成为话题了,他们说,今天早上换成牟田俊之接受警察盘问。一听此事,雄一便去问菊池本人。菊池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望向黑板,冷冷地回答:“嫌疑是洗清了,那件事就算跟我无关了。”“那不是很好吗?”雄一高兴地说,“你是怎么证明清白的?”“我什么都没做,只是证明那天我真的去看了电影。”“怎么证明的?”“这很重要吗?”菊池双手抱胸,重重地叹了口气,“不然你希望我被抓进去是不是?”“你在乱说什么啊,我怎么可能这么想?”“既然这样,就不要再提这事了。光是想起来,我就一肚子大便。”菊池依然望着黑板,不看雄一一眼,显然对他怀恨在心。菊池多半隐约察觉到,是谁向警方透露了不倒翁的主人。雄一寻思着能让菊池开心的方法,便说:“那张照片,如果你想调查,我陪你。”“你在说什么?”“就是……拍到桐原他妈和男人在一起的那张照片啊,不挺有意思吗?”然而,菊池对这个提议的反应却不如雄一预期。“那个啊,”菊池歪歪嘴,“我不想弄了。”“啊?”“我没兴趣了。仔细想想,跟我根本没什么关系。那么久以前的事,现在也没有人记得了。”“可那是你——”“再说,”菊池打断了雄一,“那张照片不见了。”“不见了?”“好像是丢了。也可能是上次打扫家里的时候,不小心扔掉了。”“怎么这样……”那是我的东西!雄一很想这么说,但看到菊池如能剧面具般毫无表情的脸孔,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弄丢了别人的宝贝照片,菊池完全没有抱歉的意思,像是在说“不必为了这点小事向你道歉”。“那种照片,掉了也没事吧。”说着,菊池看了雄一一眼,眼神可以用瞪来形容。“嗯,哦,是没什么关系。”雄一只好这么回答。菊池起身离开,似乎表明不想再交谈下去。雄一疑惑地目送菊池的背影。这时,他感觉到来自另一个方向的目光。他望过去,是桐原在看他。那种冰冷的、审视事物般的眼神,霎时让雄一周身掠过一阵寒意。但桐原很快便低下头,读起文库本。他的桌上放了一个布制杂物袋,以拼布做成的袋子,上面绣了“RK”。当天放学后,雄一刚走出学校不远,右肩突然被人抓住,一回头,只见牟田俊之一脸憎恨地站在那里,身后还有两个同伴,表情也毫无二致。“来一下。”牟田的声音低沉清晰。声音虽然不大,但隐含的威力足以让雄一心脏收缩。雄一被带进一条窄巷。牟田的两个同伴把他夹在中间,牟田站在他对面。牟田抓住雄一的领口,像勒住脖子般往上提,个子不高的雄一不得不踮起脚尖。“说!”牟田恶狠狠地说,“是不是你出卖了我?”雄一拼命摇头,害怕得脸都抽搐起来。“骗子!”牟田圆睁双眼,龇牙咧嘴地逼来,“除了你还会有谁?”雄一继续摇头。“我什么都没说,真的。”“还在撒谎,白痴!”左边的男生说,“你找死啊!”“老实说,说!”牟田用双手晃动雄一的身体。雄一被顶在墙壁上,背上传来水泥冰冷的触感。“真的,我没骗你,我什么都没说。”“是吗?”“真的。”雄一身体后仰,点了点头。牟田瞪着他,过了一会儿,松开了手。右侧那个男生冷笑一声。雄一按住喉咙,吞了一口口水。没事了,他想。但是,下一瞬间,牟田的脸便纠结成一团。一眨眼的工夫,雄一便被撞倒,四肢着地趴在地上。冲撞的力道留在脸上,明白过来,雄一才发现自己挨打了。“除了你还有谁?”随着牟田暴怒的吼叫,一个东西塞进雄一嘴里。直到他歪向一边,才知道那是鞋尖。牙齿咬破了嘴唇,血的味道扩散开来。他正想着“好像在舔十元硬币”,剧烈的疼痛便席卷而来。雄一遮住脸,缩成一团。在他的腰腹部,牟田一伙的拳脚如雨点般落下。
赞赏
转载请注明:http://www.laiyindu.com/byxjj/132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