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号上午在温暖的被窝里读完了严歌苓的《白蛇》。
《白蛇》一共包含了七个短故事：《白蛇》、《倒淌河》、《梨花疫》、《拖鞋大队》、《灰舞鞋》、《白麻雀》、《吴川是个黄女孩》。
七个故事或多或少都和文革有些联系，这联系在一个又一个故事里渐渐弱化，到了最后一个故事《吴川是个黄女孩》时，已经几乎瞧不出痕迹。但在文中“爸管那种万念俱灰的心态叫‘与世无争’，管他们万念俱灰的一代人叫‘老知青’。”这样隐匿的句子里依然可以嗅出一丝文革残存的气息。
严歌苓写故事是把好手，稳稳当当，心思清明。
在未通读严歌苓之前，她留给我的印象是上流社会里成长培养出的女作家，所以她写的文章该是精致的，或大气或婉约，像把描工精美散着幽香的折扇。
可是我这感觉完全错误。
她没我一厢情愿以为的那么文绉绉，那么浅淡飘忽，相反，严歌苓故事里的人物都是活生生血淋淋地冒着人气儿。她写底层，写群众，写农村的现实，写时代的隐痛，每一笔都落得实实在在。人物是什么身份，措辞是粗鄙下流还是端庄拿样儿，一律清清楚楚毫不含糊。有些故事看下来简直要封她一个“乡土作家”的头衔，因为太自然太真实，文字里一点装腔作势的样子也没有，仿佛她就是在那种粗俗肮脏的环境里长大的，仿佛这一切都是她的亲眼所见。
在《白蛇》这本书里，既有文青式的文弱秀雅，又有汉子般的粗犷刚厉。《倒淌河》简直不像是严歌苓写的，太出乎意料。口吻是男人的，故事的叙述也是男人的，连观后感也是男性化的，而且这故事和它的主人公一样浑身透着野。我想，在这个故事里，多多少少透出了严歌苓的另一面，这一面是与她给人的优雅从容的外表大相径庭的，是骨子里的一丝反叛，而这反叛又大概是文革时期留存下来的骨血，由这骨血再滋养出一个鲜活热辣地地道道的严歌苓。
（严歌苓）
还是要说一说《白蛇》，是七个故事中的这个《白蛇》。
严歌苓的故事，总有种让人意犹未尽的感觉，可是结局又算不上完全是开放式，因为主人公的走向已经是安定好了的，但是就是有股劲儿让读者使不出来，好像胸口闷了一口吐不出的气。
《白蛇》是标准的文革里的故事，我原先以为这故事换了个背景也能照样生动，可是一细想就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非得在文革似是而非的暧昧又严肃的环境里才能养出这么个暧昧又严肃的故事，这故事才能好看。
《白蛇》的讲述方式也很奇特，随着时间线先后摆出了三个版本，官方版本、民间版本和不为人知的版本。严歌苓有意将这三个明明是叙述同一事件却性质各异的版本先后摆出来，一节儿一节儿比照，让人们看看事实的表象和内在之间能挤下多少人性的阴暗。
《梨花疫》是七个故事中读起来最淡的，像严歌苓写作时开的一个小差，一不留神儿就轻描淡写地留在了纸上。一个文革中处处可见因而极易被忽视的生活图景，一个说不上太沉重但又让人如鲠在喉的小故事。在这故事里，严歌苓是个彻底的旁观者，小女孩穗子的视角也是稀里糊涂的，起一点介绍情节发展的作用，这个视角真正有用的地方在于故事结尾。一个孩子无心的行为，居然可以决定几个人的命运，这种讽刺应当是一针见血不留情面的，但严歌苓克制住了，使得结尾的那一段被揭露的真相淡淡的，像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拖鞋大队》是七个故事中我唯一一个感到读不下去的故事，因为它太过赤裸。大概因为我自己也是女性，大概因为我在文中看到自己身上某一些可耻的部分，我羞惭然后愤怒，所以读起来艰难。严歌苓把一群花季少女的自私阴暗毫不留情毫无修饰地通通展露出来，结局叙述的那么平淡，画面却触目惊心。我从某些姑娘身上也看到自己的影子，它们被压抑在我身上的某个角落，在美好的大环境里相安无事，但在《拖鞋大队》的那个时代里，那些姑娘中的某一个，或许就是我。
想到这里，浑身发冷。
(严歌苓）
《灰舞鞋》这个故事已经有些校园青春纯爱小说的味道在里头。刘越出场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在读一个言情小说，刘越那么灿烂质朴，再说的烂俗一些，他就像萧穗子晦暗感情中的一道阳光，这么般配的两个人，甜甜蜜蜜在一起了，故事也就圆满地走到头，变得甜腻多汁、没有营养，过目即忘。但幸好严歌苓还是严歌苓，尤其她正在写女人。
严歌苓写女人，远比她写男人要圆熟通透得多，《倒淌河》里严歌苓写何夏写得那么卖力，卖力的已经不知觉留下痕迹，那些特意刻画出的男性的心理描写总让人感觉差些火候。严歌苓写女人得心应手，她写男人稍微描摹时也可以很出彩，但一旦要全篇以男性视角用男性口吻说故事，就渐渐有些力不从心。然而，值得庆幸的是《倒淌河》的叙述缺陷反而给故事本身增添更多野性的欲言又止的美。
《灰舞鞋》依然很现实，但却带着一股成人童话的美好，既矛盾纠结又淡定安然。
相比《白蛇》和《灰舞鞋》，《白麻雀》带给读者的震惊和心酸是显而易见的。单看故事开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它将有一个这样惨淡的结局，这结局的力度如此强悍，如同给人迎头一击，呆愣半晌，反复确认自己看到的是否出错，最后凝视在结局那几行字里，瞠目结舌。
这结局看起来这样不合情理，感觉忽然平地惊雷就逆转了原先所有的方向，然而细究下来却一点都不荒诞，所有的伏笔都在前文里安安稳稳地扎下根来，一个埋伏接着一个埋伏，终于合谋着将斑玛措打入命运的深渊。
七个故事里，现代气息最强烈的就属《吴川是个黄女孩》，它的气质在七个故事中就像个格格不入的异类，而正好，这个故事本身所讲述的内容也是异类。
《吴川是个黄女孩》所暗含的文革背景已经被作者有意疏淡，两个同母异父的妹妹在芝加哥的欲望里相见，十多岁的年龄差，二十多年的隔阂，最终化在共通的血脉里，城市的虚伪，人心的寒冰，也终于全部溶于亲情。在被冰冷和麻木掩盖的表层之下，它的本质依然是一个温暖恬淡的故事。
仿佛给人期冀，让人在看完整本书之后能够终于呼出压在胸口的那团气，安静地，满足地，静悄悄地陷入沉思。
无书即无魂白夜行如同“文学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救出自己”，电影如是，音乐如是，绘画亦如是。
这里不媚俗，不鸡汤，不张扬，聊聊艺术、佳人和美酒，将青春共赴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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