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呢?”潘婷在疼痛中不忘扒开挡在她前面的季踊,“摩托车人呢?”
“跑了,”季踊说。
“恨死我了,还敢跑呐,明天就找媒体报道他。”
潘婷咬着牙,一脸哭相,还发誓作狠,看得季踊笑起来,“怎么起标题啊——‘女子擅闯机动车道,被逆行的摩托秉持正义撞倒在地’。或者也算是将错就错了。”
“好痛,快打吧,要抢救我。”潘婷往后一倒,倒在季踊胳膊上,她闭上眼睛。
一阵轻盈,好像疼痛也捆扎了翅膀,再睁开眼睛时,映入眼帘是季踊,是季踊微微眯着的细长眼睛,是季踊横着把她抱了起来。
她看他的侧脸,脸部光滑,像高中课本里的大卫,但又比大卫雕像柔和,兼具刚硬和阴柔,她看着他的脸,然后想起《请回答》里阿泽抱着德善从操场上回家的场景,不,不对,不像那样。那样的两个人太过于生硬,毕竟阿泽刚跟德善划清了某种界限不是吗?那么,那么就像是《德伯家的苔丝》安琪抱苔丝那个场景。
“你眼睛真好看。”她不知道胳膊往哪里放,就拽着他的裤口袋。
“你看来疼得不厉害。”他歪一歪嘴,“——你别拽我裤,我没扎腰,很容易掉——医院都不近,我带你去附近一个私人骨科诊所。”
季踊抱着潘婷,一面心里暗叫“好重”,一面假装云淡风轻,脚上马不停蹄。他走出隧道,走下立交,走到外面的小区。浓密的车灯和霓虹把这个夜晚照得明亮中有些轻浮。
“我是不是很沉,”潘婷明知故问,声音活泼得像是忘记自己受伤的事实。
“沉,”季踊发扬实事求是的精神,“我快抱不动了。”
“你知道吗?”这会潘婷眼睛里神采飞扬,“苔丝!《德伯家的苔丝》里,安琪为了抱苔丝过河,把苔丝的胖朋友先抱过去的。”
“呵,你想说明什么?”
潘婷故意逗他,“我想说,我就可能是苔丝的胖朋友,你别嫌沉,很快你可能就能抱上苔丝了。”
季踊不是不明白她的心思,但他只是不说破,“是呀,在抱窈窕淑女之前,我可能胳膊就断了。”
潘婷一手抓着他的腰,一手作势打他。
“别动,”他说,他沿着斑马线穿过人行道,夜风吹来,潘婷在他的耳畔,他闻到很清新的洗发水的味道,“潘婷?”他轻轻地说。
“恩?”潘婷靠着他的地方,感觉到他心脏在胸腔里蓬勃有力。
“我是说你洗发水的味道。”
“不啊,”她笑了,“我用的沙宣哦。”
在去骨科诊所的路上,季踊一直担心潘婷会揭穿他,发现他所打造的“偶然”很拙劣。好在她没有——起码她没有表现出来。诊所位于小区的里面,一路上,季踊额头上的汗珠滴滴滚落,被潘婷抓住的衣服也已浸满汗水。左拐右拐到了地方,潘婷问在几层,季踊回答在三楼。潘婷听后非要下来,季踊由着她,把她一只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才挪了一层,潘婷就受不住了,季踊不由分说,背起她来。潘婷心里泛起一种模糊的悸动,喉咙也在这时候干热得令她难过,倒是消解了腿上巨大的痛觉。
走过被小广告贴满的斑驳墙面的楼梯,到了三楼。季踊哐哐哐地敲门,他下巴上的胡须偶尔清凉地扫过潘婷的脸颊,每一次扫动,潘婷胸腔里就有一阵紧缩。好像心脏瞬间皱起来,然后血液全部被吸收进去。好在他很快把她放进屋里,那张一进门就坦陈的折叠床上。
开门的人是个穿着白色大褂、带着瘦金边眼睛的男人,一丝不苟的严肃气质正好跟他的嘴角很相配,他嘴角抿得紧紧的,像是看见了前世的债主。
“你来了,”他一边从床头的抽屉里掏出一沓一次性手套,动作连利地带上其中一双,“哼,我就想你该来了。结果你还给我带来个礼物。”
季踊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白眼球快翻到天上去了,“快给她看看,腿折了怕是。”
白大褂轻轻捏着潘婷的腿,抬起放下,潘婷疼得汗直往脑门冒。
“这是哪位妹子啊?”白大褂边动作边看了季踊一眼。
“表妹。”潘婷甚至没有看见季踊的嘴角动,这句话就冒出在他们三个人之间,潘婷清了清喉咙,想要给这个虚拟身份加点真实性,结果白大褂笑了,两只眼睛眯起来,像只慵懒的大猫,“贾宝玉林黛玉那种表兄妹?”
潘楞了一下,想要说点什么,季踊倒完水凑过来递给她,“对,有这个打算。所以,你抓紧给我治好她。”
白大褂笑得更酣了,季踊凑近她的耳边,“闭上眼,一会就不疼了。”潘婷的心脏又一次紧紧的缩起来,怦咚怦咚的声音从胸腔震荡起来,然后响彻耳边,身体开始有一种无力的抽动,好像季踊是太阳,把她炙烤得想要后退和紧缩。嗬,我这出息呀,潘婷想,这让我变得渺小了。
不是很痛。是的,过程不算疼,因为,潘婷变得有些微醺,是刚才喝过酒的缘故吗?不对,潘婷想,我像个刚生完孩子的母亲一样,可能会有疼痛,但是因为兴奋和惊喜而变得无知无觉。在漫长的时间流淌中,恋爱的感觉又一次从天而至——你明白的那种,画面像布满了泡泡,幻觉,迷离,视线总是模糊的,季踊就站在这样幼齿的画面中间,站在每个女孩子年少时的幻梦中,是那股穿越了模糊画面的清晰的光芒,炫目得让她想哭。一阵疼痛来临,在那片疼痛中,潘婷咬着牙,幸福得像一个安静的疯子。
很多年之后,我是说,当潘婷成为了一个母亲,她会知道,那一刻她把正骨的疼痛比作分娩之痛简直就是开荒诞的玩笑。很多年之后,当潘婷躺在手术台上,医院的天花板有一块吊顶块剥落时候,孩子已经产出,在看不见的一边哇哇哭着,而胎盘还没有顺利排出来,还卡在已经开了十指的道路上不上不下,护士不耐烦地喊着“正确使劲!再使劲,不然我就用手抠了。”而她只想着拖着沉重的身体跳起来,把那块吊顶狠狠地掀下来。她在渐渐疼昏过去中,想起这一刻——这一刻季踊的脸像是打湿了的油纸般清晰起来,轮廓清明,这一刻她还以为疼痛是一种幸福的感觉。
——回到这一刻,她从眩晕中清醒过来,季踊和白大褂弯着腰看着她的腿。
“没骨折,你就是扭伤,我给你稍稍正了正。休息几天,少活动,不疼了之后基本就能下床走路,没什么问题,你要是必须走,可以少用这半边身子的力,一瘸一拐适合你,”白大褂把手套摘掉,转身对着季踊,“嗨,我还以为是个骨折,我接骨做得可棒了。”
“完全相信,”潘婷接话道,她喝了季踊及时递过来的水,心情大好。
季踊要背她回家,背已经完成一张蓄势待发的弓。这时候门铃响了,季踊抬起头来很微妙的看了一眼门上边挂的钟表。
来人五短身材,拄着一根枯木做的拐棍,带着墨镜,进门的动作僵硬,墨镜余下的脸上面无表情。
“盲人?”潘婷在床边对季踊使口型。
季踊点点头。白大褂接过他的拐棍靠墙放下,“季踊你在。”盲人嗅着空气。
季踊又点头。
盲人笑了。“你怎么又来,照顾我们生意吗?”
潘婷惊讶地张开嘴,然后她意识到自己张着嘴,又偷偷闭上嘴。
“介绍下,他表妹。”白大褂不怀好意地笑。
“表不表妹我不知道,干什么的先给我说说。”
“老吴,她就是那个律师,”在干裂而滞重的空气中,季踊轻轻地说,声音像是搅动了一滩泥。
潘婷明显看到已经把自己安放在门口的那个盲人听到这句话后突然站起来,他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往按摩床前一扑,潘婷吓得抓紧了季踊的腰。
“帮,帮帮我们。”他一字一句看着潘婷。用一种异乎寻常的虔诚姿势,潘婷连忙握住他的两只粗糙长茧的大手,他的墨镜反射着屋里面的灯光,幽深而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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