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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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晴找一成商量雪穗母亲一事的三天之后,一个男子打来电话。一成开完业务会议,刚回到座位,电话便响了起来。一列并排在话机上的小灯之一亮起,显示来电为外线。
男子自称姓笹垣,一成对这个姓氏全然陌生。听声音应是年长者,带着明显的关西口音。
男子身为大阪府警察这一点,让一成更加困惑。
“我是从高宫先生那里得知筱冢先生大名的,抱歉在你百忙之中,仍冒昧来电。”男人以略带黏稠的口吻说。
“请问有什么事?”一成的声音有点生硬。
“我在调查一件案子,想和你谈谈。只要三十分钟就行,能请你抽个时间吗?”
“什么案子?”
“这个见面再说。”
听筒中传来类似低笑的声音。来自大阪、老奸巨猾的中年男子形象,在一成的脑海中迅速扩展开来。究竟和什么案子有关呢?一成感到好奇。既然从大阪远道而来,应该不会是小案子。
男子仿佛猜透他的心思一般,说道:“其实,此事与今枝先生也有关,你认识今枝直巳先生吧?”
一成握住听筒的手一紧,一股紧张感从脚边爬上来,心中的不安也加深了。此人怎么会知道今枝?他怎么会知道今枝与我的关系?一成相信从事那类工作的人,即使遭到警方盘问,也不会轻易透露委托人的姓名。只有一个可能性。
“今枝先生出事了吗?”
“这个,”男子说,“我要和你谈的也包括这件事。请你务必抽空见个面。”男子的声音比之前更多了几分犀利。
“你在哪里?”
“就在贵公司旁边,可以看到白色的建筑,好像是七层楼。”
“请告诉前台你要找企划部的筱冢一成,我会先交代好。”
“企划部?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好。”
挂断电话,一成再度拿起听筒,拨打内线给公司正门的前台,交代若有一位姓笹垣的先生来访,请他到第七会客室。那个房间主要是为董事们处理私事准备的。
在第七会客室等候一成的,是一位年龄虽长、体格却相当健壮的男子,头发剃得很短,远望即知其中掺杂了白发。也许是因为一成开门前先敲了门,男子是站着的。尽管天气依旧相当闷热,男子仍穿着棕色西装,还系着领带。由于他电话中操着关西口音,一成原本对他隐约产生了一种厚脸皮、没正经的印象,此刻看来这个印象必须稍加修正。
“不好意思,在你百忙之中前来打扰。”男子递出名片。
一成也递出名片交换,然而看到对方的名片,他不禁有些迷惑。因为上面既没有警局名,也没有部门与职衔,只印着“笹垣润三”,以及住址和电话。住址是在大阪府八尾市。
“基本上,如果不是十分有必要,我不用印有警察字样的名片。”笹垣的笑容让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以前,我用的警察名片却被人拿去做坏事。从此,我只用个人名义的名片。”
一成默默点头,他一定是活在一个不容丝毫大意的世界。
笹垣伸手探进西装内袋,拿出证件,翻开贴了照片的身份证明页让一成看。“请确认。”
一成瞥了一眼,便说“请坐”,以手掌指向沙发。
笹垣道谢后坐下。膝盖弯曲的那一瞬间,他微微皱了皱眉,这一瞬间显示出他毕竟还是上了年纪。
两人刚相对坐下,便听到敲门声。一名女职员用托盘端来两个茶杯,在桌上放妥后,行礼离开。
“贵公司真气派。”笹垣边说边伸手拿茶杯,“会客室也一样。”
“哪里。”一成说。事实上他认为这个会客室并不怎么气派。虽然是董事专用,但沙发和茶几都和其他会客室相同。之所以作为董事专用,只是因为这个房间具有隔音功能。
一成看着警察说:“您要谈的是什么事呢?”
笹垣唔了一声,点点头,把茶杯放在桌上。“筱冢先生,你曾委托今枝先生办事吧?”
一成轻轻咬住牙根,他怎么知道?
“也难怪你会提高警觉,但我想请你诚实回答。我并不是从今枝先生那里打听到你的。问题是,今枝先生失踪了。”
“什么!”一成不由得失声惊呼,“真的吗?”
“正是。”
“什么时候的事?”
“唔,这个……”笹垣抓了抓白发斑斑的脑袋,“还不明确。但听说上个月二十日,他曾打电话给高宫先生,说希望当天或次日碰面。高宫先生回答次日可以,今枝先生说会再打电话联系。但第二天他却没有打电话给高宫先生。”
“这么说,从二十日或二十一日之后就失踪了……”
“目前看来是如此。”
“怎么会?”一成双手抱胸,不自觉地沉吟,“他怎么会失踪……”
“其实,我在那之前不久见过他。”笹垣说,“那时为了调查一起案子,有事向他请教。后来,我想再和他联系,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人接。我觉得很奇怪,昨天来到东京,就到他的事务所去了一趟。”
“没有人?”
笹垣点点头。“我看了他的信箱,积了不少邮件。我觉得有问题,就请管理员开了门。”
“屋里什么状况?”一成把上半身凑过来。
“很正常,没有发生过打斗的痕迹。我通知了管区警察局,但是照现在这个情况,他们可能不会积极寻找。”
“他是自行消失的吗?”
“也许是。但是,”笹垣搓了搓下巴,“我认为这个可能性极低。”
“这么说……”
“我认为,说今枝先生出事了应该更合理。”
一成咽了一口唾沫,但喉咙仍又干又渴。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他会不会接下了什么危险的委托?”
“问题就在这里。”笹垣再度伸手进内袋,“呃,可以抽烟吗?”
“哦,请。”他把放在茶几一端的不锈钢烟灰缸移到笹垣面前。
笹垣拿出一盒Hilite.看着白底蓝字的包装,一成想,这年头抽这种烟可真少见。
警察手指夹着烟,吐出乳白色的浓雾。“照我上次与今枝先生碰面时的感觉,最近他主要的工作是调查一名女子。这女子是谁,筱冢先生,你应当知道吧?”
一直到上一瞬间,笹垣的眼神甚至令人以为他是个老实人,这时却突然射出爬虫类般混浊的光芒。他的视线似乎要黏糊糊地往一成的身上爬。
一成感觉到,这时候装傻也没有意义,而他将造成这种感觉的原因解释为所谓警察的气势。
他缓缓点头。“不错。”
笹垣点点头,仿佛在说很好,将烟灰抖人烟灰缸中。“委托他调查唐泽雪穗小姐的……就是你?”
一成不答反问:“您说,您是从高宫那里听说我的,我实在不明白您怎么能从那里得出这种联想?”
“这一点都不难,你不必放在心上。”
“但若您不解释清楚……”
“你就难以奉告?”
“是。”一成点头。对面前这个想必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警察,再怎么投以凶狠的眼神多半也没有任何效果,但至少要直视着他。
笹垣露出笑容,抽了一口烟。“由于某种缘故,我也对唐泽雪穗这个女子产生浓厚的兴趣。但是,我发觉最近有人四处打听她的事情。是何方神圣所为,我自然感到好奇。所以,我便去找唐泽雪穗小姐的前夫高宫先生。我就是在那时知道今枝先生。高宫先生说,有人和唐泽雪穗小姐论及婚嫁,男方的家人委托今枝先生对她进行调查。”
一成想起,今枝说过他已将事情如实告诉高宫。
“然后呢?”他催警察说下去。
只见笹垣把身边的旧提包放在膝上,拉开拉链,从中拿出一台小录音机。他露出别有含意的笑容,把录音机放在桌上,按了播音键。
首先传出来的是“哔”的信号和杂音,接着是说话声。“……呃,我是筱冢。关于唐泽雪穗的调查,后来怎么样了?请与我联系。”
笹垣按下停止键,直接把录音机收进提包。“这是我昨天从今枝先生的电话里调出来的。筱冢先生,这段话是你说的吧?”
“的确,本月初,我是在录音机里留下了这段话。”一成叹息着回答。这时和警察争论隐私权也没有意义。
“听了这段话,我再次和高宫先生联络,问他认不认识筱冢先生。”
“他当场就把我告诉你了?”
“正是。”笸垣点点头,“跟我刚才说的一样,没花多少工夫。”
“的确,一点也没错,是不难。”
“那么我再次请教,是你委托调查唐泽雪穗小姐的吧?”
“是。”一成点头回答。
“和她论及婚嫁的是……”
“我亲戚。只不过婚事还没有决定,只是当事人个人的希望。”
“可以请教这位亲戚的姓名吗?”笹垣打开记事本,拿好笔。
“您有必要知道吗?”
“这就很难说了。警察这种人,不管什么事情,都想了解一下。如果你不肯告诉我,我会去四处打听,直到问清是谁想和唐泽雪穗小姐结婚。”
一成的嘴变形了。如果他真的这么做,自己可吃不消。“是我堂兄筱冢康晴。”
笹垣在记事本上写好,问道:“他也在这家公司工作吧?”
听到一成回答他是常务董事,老警察睁大了眼睛,头部微微晃动,然后把这件事一并记下。
“有几件事我不太明白,可以请教吗?”一成说。
“请说,但能不能回答我不能保证。”
“您刚才说,您因为某个缘故,对唐泽雪穗小姐有兴趣。请问是什么缘故?”
笹垣闻言露出苦笑,拍了两下后脑勺。“很遗憾,这一点我现在无法说明。”
“因为调查上必须保密吗?”
“你可以这么解释,不过最大的理由,是因为不确定的部分太多,现阶段实在不能明言。再怎么说,相关案件距今已将近十八年了。”
“十八年……”一成在脑海里想象这个字眼代表的时间长短。这么遥远的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这起十八年前的案子,是哪一类?这也不能透露吗?”
老练的警察脸上露出犹豫之色。几秒后,他眨了眨眼,回答:“命案。”
一成挺直了背脊,呼出一口长气。“谁被杀了?”
“恕难奉告。”笹垣两手一摊。
“这个案子和她……唐泽雪穗小姐有关?”
“我现在只能说,她可能是关键人物。”
“可是……”一成发现了一件重要的事,“十八年,命案的时效已经过了。”
“是啊。”
“可您还在继续追查?”
警察拿起烟盒,探入手指抽出第二根烟。第一根是什么时候摁熄的,一成浑然未觉。笹垣用打火机点了烟,动作比点燃第一根时慢得多,怕是刻意为之。
“这就像长篇小说。故事是十八年前开始的,但到现在还没有结束。要结束,就得回到开头的地方。大概就是这样。”
“可以请您告诉我整个故事一”
“先不要吧,”笹垣笑了,烟从他嘴里冒了出来,“要是讲起这十八年的事,有多少时间都不够。”
“那么,下次可以请您告诉我吗?等您有空的时候。”
“也好。”警察正面迎着他的目光,吸着烟点头,表情已经恢复先前的严肃,“下次找时间慢慢聊吧。”
一成想拿茶杯,发现已空了,便缩回手,一看,链垣的茶也喝光了。
“我再请他们倒茶。”
“不,不用了。筱冢先生,方便让我问几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我想请你告诉我,你委托今枝先生调查唐泽雪穗小姐的真正理由。”
“这您已经知道了,没有什么真假可言。当亲人考虑结婚时,调查对方的背景,这种事很常见。”
“的确很常见,尤其是对像筱冢先生堂兄弟这样必须继承庞大家业的人来说更不足为奇。但是,如果委托是出自双亲,我能理解,但堂弟私下聘请侦探调查,倒是没听过。”
“就算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妥吧?”
“还有一些事情不合常理。说起来,你调查唐泽雪穗这件事本身就很奇特。你和高宫先生是老朋友,而她是你这位老友的前妻。再说到更久之前,听说你们在大学社交舞社是一起练习的同伴。也就是说,不用调查,你对唐泽雪穗应该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认识,为什么还要聘请侦探?”
笹垣的语调不知不觉提高了不少,一成不禁暗自庆幸自己选用了这里。
“刚才,我提及她时都没有加称呼,直呼其名。”笹垣仿佛在确认一成的反应般,慢条斯理地说,“但是,怎么样?筱冢先生,你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自然,对吧?我想你听在耳里并不觉得突兀。”
“不知道……您是怎么说的,我并未留意。”
“你对于直呼她的名字这件事,应该不介意。至于原因,筱冢先生,因为你自己也是这样。”说着,笹垣拍拍提包,“要再听一次刚才那卷带子吗?你是这么说的:关于唐泽雪穗的调查,后来怎么样了?请与我联系。”
一成想解释,因为她以前是社团的学妹,那是习惯,但笹垣在他出声前便开口:“你连名带姓的语气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高度警戒。说实话,我听到这段录音时,一下就听出来了,这就是警察的直觉。我当时就想,有必要找这位筱冢先生谈谈。”警察在烟灰缸里摁熄了第二根烟。接着,身子向前倾,双手撑在茶几上。“请你说实话,你委托今枝先生调查的真正用意是什么?”
笹垣的眼光还是一样犀利,却没有胁迫威逼的意味,甚至令人感到一种包容。一成想,也许在审讯室里和嫌犯面对面时,他就是利用这种气势。而且,一成明白了这位警察今天来找他的主要目的就在于此,唐泽雪穗要和谁结婚恐怕无关紧要。
“笹垣先生,您只说中了一半。”
“哦,”笹垣抿起嘴,“那我想先请教说错的那部分。”
“我委托今枝先生调查她,纯粹是为了我堂兄。如果我堂兄不想和她结婚,那么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度过了什么样的人生,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哦。那么,我说中的部分是……”
“我对她的确特别有戒心。”
“哈哈!”笹垣靠回沙发,凝视一成,“原因呢?”
“极度主观而模糊,可以吗?”
“没关系,我最喜欢这种含混不清的说法。”笸垣笑了。
一成将委托今枝时所作的说明几乎原封不动地告诉了笹垣。例如在金钱方面,他感到唐泽雪穗背后有股看不到的力量,而且对她产生一种印象,感觉她身边的人都会遭遇某些不幸。一成说着,也认为这些想法实在是既主观又模糊,但笹垣却抽着第三根烟,认真地听着。
“你说的我明白了。谢谢。”笹垣一边摁熄手上的烟,一边低下头致意。
“您不认为这是无聊的妄想?”
“哪里的话!”笹垣像是要赶走什么似的挥手,“说实在的,筱冢先生看得这么透彻,让我颇为惊讶。你这么年轻却有这种眼光,真了不起。”
“透彻……您这么认为?”
“是,”笹垣点点头,“你看穿了唐泽雪穗那女人的本质。一般人都没有你这么好的眼力,就连我也一样,有好长一段时间,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您是说,我的直觉没错?”
“没错,”笹垣说,“和那女人扯上关系,绝对不会有好事:这是我调查了十八年所得到的结论。”
“真想让我堂兄见见笹垣先生。”
“我也希望有机会当面劝他。但我想他一定听不进去。老实说,能够和我这么开诚布公谈这件事的,你还是第一个。”
“真想找到确切的证据,所以我很期待今枝的调查。”一成松开盘在胸前的双手,换了姿势。
“今枝先生给过你什么程度的报告?”
“刚着手调查后不久,他向我报告过她在股票交易方面的成果。”
唐泽雪穗真正喜欢的是你——今枝对他说的这句话,他决定按下不表。
“我猜,”笹垣低声说,“今枝先生很可能查到了什么。”
“您这话有什么根据?”
笹垣点点头。“昨天,我稍稍查看了今枝先生的事务所,与唐泽雪穗有关的资料全部消失了,一张照丘都留下。”
“啊!”一成睁大了眼睛,“这就表示……”
“以目前状况来说,今枝先生不可能不向筱冢先生通报一声就不知去向。这样一来,能想到的最可能的答案只有一个——有人造成今枝先生失踪。说得更清楚一点,那个人害怕今枝先生的调查。”
笹垣这几句话的意思,一成当然懂,他也明白链垣并不是随意猜测。然而,他心里依然存有不现实的感觉。“怎么可能,”他喃喃地说,“怎么会做到那种地步……”
“你认为她没那么心狠手辣?”
“失踪真的不是偶然吗?或许发生了意外?”
“不,不可能是意外。”笹垣说得斩钉截铁,“今枝先生订有两份报纸,我向派报中心确认过,上个月二十一日他们接到电话,说今枝先生要去旅行,要他们暂时停止送报,是一个男子打的。”
“男子?也可能是今枝先生自己打的吧?”
“也可能,但我认为不是。”笹垣摇摇头,“我认为,是那个设计让今枝先生失踪的人采取了一些防范措施,尽可能不让人发现他失踪了。如果报纸在信箱前堆积如山,邻居或管理员不免会觉得奇怪。”
“事情如果真是这样,那个人岂不太无法无天了?因为照您所说,今枝先生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一成的话让笸垣的脸如能剧面具般失去表情。他说:“我认为,他还活着的可能性极低。”
一成长出一口气,转头看着旁边。这真是一场消磨心神的对话,心脏早已怦怦加速搏动。“既然是男子打电话给派报中心,也许和唐泽雪穗无关。”说着,一成自己也觉得奇怪。他分明想证实她并不是个常人眼中的普通女子,然而一旦事关人命,说出来的话反而像在为她辩解。
笹垣再度将手伸进西服的内袋,但这次是另一边。他拿出一张照片。“你见过这人吗?”
一成接过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脸型瘦削的年轻男子,肩膀很宽,与身上的深色上衣相当协调。不知为何,给人一种冷静深沉的印象。一成不认识,如实相告。
“真可惜。”
“这是什么人?”
“我一直在追查的人。刚才和你交换的名片,可以借一下吗?”
一成递给他,他在背面写了一些字,说声“请收下”,还给一成。一成翻看背面,上面写着“桐原亮司”。
“桐原……亮司,这是谁?”
“一个像幽灵一样的人。”
“幽灵?”
“筱冢先生,请你把这张照片上的面孔和这个名字牢记在心。一旦看到他,无论是什么时候,都请立刻和我联络。”
“但这人究竟在哪里呢?不知道他在哪里,就跟一般的通缉犯一样啊。”一成将两手一摊。
“现在还不知道。但他一定会在一个地方现身。”
“哪里?”
“那里,”笹垣舔了舔嘴唇,说,“唐泽雪穗身边。虾虎鱼一定会待在枪虾身边。”
老警察话里的含义,一成一时无法明白。
5
田园风光掠过窗外。偶尔,有些写着企业或商品名称的广告牌竖立在田地里,风景既单调又无聊。想要眺望城镇街景,但新干线经过城镇时,总是被隔音墙包围,什么景色都看不见。
典子肘靠窗沿,看向邻座。秋吉雄一闭着眼睛,一动也动。她发现,他并没有睡着,是在思索。
她再度将视线移往窗外。令人窒息的紧张感一直压在她的心头,这趟大阪之行,会不会招来不祥的风暴呢?她总抛不开这个念头。
然而,她认为这或许是自己了解秋吉的最后一次机会。回顾过去,典子几乎是在对他一无所知的状况下与他交往,直到现在。她并不是对他的过去不感兴趣,但她心里的确存在着“现在比过去更重要”的想法。在极短的时间内,他便在她心里占据了不可取代的地位。
窗外的风景有了些微变化,似乎到了爱知县,汽车制造相关产业的广告牌增加了。典子想起了老家,她来自新编,她家附近也有一家生产汽车零件的小工厂。
栗原典子十八岁来到东京。那时,她并没有打定主意要当药剂师,只是报了几个有可能考上的系,恰巧考上某大学药学系。
大学毕业后,在朋友的介绍下,医院工作。典子认为,医院上班的前五年,应该是自己最惬意的时期。
工作的第六年,她有了情人,医院任职的三十五岁男子,她甚至认真考虑要和他结婚。但是要这么做有困难,因为他有妻小。“我准备和她分手。”他这么说。典子相信了他,因此租下现在的房子。要是离了婚,他就无处可去了,当他离开家时,她希望能给他一个可以休憩的所在。
然而,正如大多数的外遇,一旦女方下定决心,男方便逐步退缩。他们碰面时,他开始抛出各式各样的借口:担心小孩、现在离婚得付为数可观的赡养费、花时间慢慢解决才聪明等等。“我和你见面不是为了听这些话。”这句话她不知说了多少次。
他们的分手来得相当令人意外。一天早上,医院,不见他的踪影。典子询问其他职员,得到的回答是:“他好像辞职了。”
“他好像私吞了病人的钱。”女职员悄声说,一脸以散布小道消息为乐的表情。她并不知道他与典子的关系。
“私吞?”
“患者的治疗费、住院费等缴费明细,不是全由计算机管理吗?他啊,故意弄得像是数据输入失误,把入账记录删掉,然后把那部分钱据为己有。有好几个病人反映,分明付了钱却还收到催款通知,这才发现。”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清楚,好像一年多前就有了异常迹象。从那时起,患者缴款就有延迟的现象,很多都是差一点就要寄催款通知。他好像是动用后面的病人缴的款项补前面的亏空,加以掩饰。新的亏空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后终于没法补救,爆发出来。”
典子茫然地望着喋喋不休的女职员的红唇,感觉宛如身陷噩梦一般,一点都不真实。
“私吞的金额有多少?”典子极力佯装平静地问。
“听说是两百多万。”
“他拿那些钱做什么?”
“听说是去付公寓的贷款。什么时候不好买,偏偏挑房价炒得最高的时候。”女职员两眼发光地说。她还告诉典子,院方似乎不打算循法律途径,只要他还钱,便息事宁人,多半医院信誉。
过了几天都没有他的消息。那段期间,她工作心不在焉,发呆失误的情况大增,让同事大为惊讶。她也想过要打电话到他家,但一考虑到接听者可能不是他,就犹豫不决。
一天半夜,电话响了。听到铃响,典子知道一定是他。果然,听筒另一端传来他的声音,只是显得非常微弱。
“你还好吗?”他先问候她。
“不太好。”
“我想也是。”他说。她眼前似乎可以看到他露出自嘲的笑容。“你应该已经听说了,医院了。”
“钱怎么办?”
“我会还,不过得分期,已经谈妥了。”
“能负担吗?”
“不知道……不过非还不可。要是真没办法,把房子卖了也得还。”
“听说是两百万?”
“呃,两百四十万吧。”
“这笔钱我来想办法吧。”
“什么?”
“我还有点存款,两百万左右我可以帮忙。”
“你……”
“等我付了这笔钱,那个……你就跟你太太——”
她正要说“离婚”,他开口了:“不用了,你不必了。”
“咦?什么意思?”
“我不想麻烦你,我自己会想办法。”
“可是……”
“当初买房子的时候,我向岳父借了钱。”
“多少?”
“一千万。”
她感到胸口如遭重击,一阵心痛,腋下流下一道汗水。
“如果要离婚,就得想办法筹到这笔钱。”
“可是,你之前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
“跟你提有什么用。”
“这次的事,你太太怎么说?”
“你问这个干吗?”男子的声音显得不悦。
“我想知道啊,你太太没生气?”
典子内心暗自期待着,他太太为此生气,也许就会提出离婚的要求。然而,他的回答令人意外。“我老婆向我道歉。”
“道歉?”
“吵着要买房子的是她,我本来就不怎么起劲,贷款也还得有点吃力。她大概也知道,那是造成这件事的原因。”
“啊……”
“为了还钱,她说她要去打零工。”
一句“真是个好太太”已经爬上典子的喉咙。她咽下这句话,在嘴里留下苦苦的余味。
“那,我们之间,暂时不能指望有任何进展了。”
她勉强开口说了这句话,却让男子顿时陷入沉默。接下来,典子听到了叹息:“唉,求你别再这样了。”
“我怎么了?”
“别再说这种挖苦人的话了,你早就心知肚明了。”
“什么?”
“我不可能离婚,你应该也只是逢场作戏罢了。”
男子的话让典子瞬间失声。她多想向他咆哮:“我是认真的!”但是当这句话来到嘴边的那一刻,一股无可言喻的凄凉迎面袭来,她唯有沉默以对。他会说这种话,当然是看准了她的自尊心会让她拉不下脸来。
电话中传来女人声音,问他这么晚了在跟谁说话,一定是他妻子。他说是朋友,因为担心,打电话来问候。过了一会儿,他以更微弱的声音对典子说:“事情就这样吧。”
典子很想质问他,什么叫“就这样”,但满心的虚弱让她发不出声音。男子似乎认为目的已经达成,不等她回答便挂断了电话。
不用说,这是典子与他最后一次对话。此后,他再不曾出现在她面前。
典子把屋里他所有的日常用品全部扔掉:牙刷、刮胡刀、剃须液和保险套。她忘了扔烟灰缸,只有这样东西一直摆在书架上。烟灰缸渐渐蒙上了灰尘,似乎代表她心头的伤口也慢慢愈合了。
这件事后,典子没有和任何人交往。但她并不是决心孤独一生,毋宁说,她对结婚的渴望反而更加强烈。她渴望找到一个合适的男人,结婚生子,建立一个平凡的家庭。
与他分手正好一年后,她找到一家婚介所。吸引她的是一套用电脑选出最佳配对的系统。她决定将感情恋爱放一边,由其他条件来选择人生伴侣。她已经受够了恋爱。
一个看上去十分亲切的中年女人问了她几个问题,将答案输入电脑,其间还对她说了好几次“别担心,一定会找到好对象”。
她没有食言,这家婚介所陆续为典子介绍适合的男子。她前后共与六人见过面。然而其中五个只见过一次,因为这些人一见面便令她大失所望。有的照片与本人完全不符,甚至有人登记的资料显示未婚,见了面却突然表明自己有孩子。
典子与一个上班族约会了三次。此人四十出头,样子老实诚恳,让典子认真考虑要不要结婚。然而,第三次约会时,她才知道他和患了老年痴呆症的母亲相依为命。他说:“我看你一定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他只不过是想找一个能够照顾他母亲的女子,他对婚介所提的条件竟是“从事医疗工作的女性”。
“请保重。”典子留下这句话,便与他分手了,此后也没有再见面。她认为,他太瞧不起人了,不仅瞧不起她,也瞧不起所有女人。
见过六个人后,典子便与这家婚介所解约了,她觉得根本是在浪费时间。
又过了半年,她遇见了秋吉雄一。
抵达大阪时已是傍晚。在酒店办好住房手续,秋吉便为典子介绍大阪这座城市。虽然她表示想同行时他曾面露难色,但今天不知为何,他对她很温柔。典子猜想,也许是回到故乡的缘故。
两人信步走过心斋桥,跨越道顿堀桥,吃了烤章鱼丸。这是他们首次结伴远行,典子虽然为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忐忑不安,心情却也相当兴奋,毕竟她第一次来到大阪。
“你老家离这里远不远?”在可以眺望道顿堀的啤酒屋喝啤酒时,典子问道。
“搭电车差不多五站。”
“很近啊。”
“大阪很小。”秋吉看着窗外说。固力果的巨大广告牌闪闪发光。
“嗯,”典子犹豫了一会儿说,“等一下带我去好不好?”
秋吉看着她,皱起眉头。
“我想看看你住过的地方。”
“只能玩到这里。”
“可是——”
“我有事要做。”秋吉移开目光,心情显然变得很差。
“对不起。”典子低下头。
两人默默喝着啤酒,典子望着跨越道顿堀的一波波人潮。时间刚过八点,大阪的夜晚似乎刚刚开始。
“那是个很普通的地方。”秋吉突然说。
典子转过头,他的眼睛仍朝向窗外。“一个破破烂烂的地方,灰尘满天,一些小老百姓像虫子一样蠢蠢欲动,只有一双眼睛特别锐利。那是个丝毫大意不得的地方。”他喝光啤酒,“那种地方你也想去?”
“想。”
秋吉沉思片刻,手放开啤酒杯,插进长裤口袋,掏出一张万元钞。“你去结账。”
典子接过,朝柜台走去。
一离开啤酒屋,秋吉便拦了出租车。他告诉司机的是典子完全陌生的地名。更吸引她注意的是他说大阪话,这让她感到非常新鲜。
秋吉在出租车里几乎没开口,只是一直凝视着车窗外。典子想,他可能后悔了。出租车开进一条又窄又暗的路,途中秋吉详细指示道路,这时他说的也是大阪话。不久,车停了,他们来到一座公园旁。
下了车,秋吉走进公园,典子跟在身后。公园颇为宽敞,足以打棒球,还有秋千、越野游戏、沙坑,是旧式公园,没有喷水池。
“我小时候常在这里玩。”
“打棒球?”
“棒球、躲避球,足球也玩。”
“有那时候的照片吗?”
“没有。”
“真可惜。”
“以前这附近没有别的空旷地带可以玩,所以这座公园很重要。和公园一样重要的,还有这里。”秋吉向后看去。
典子跟着转头,他们身后是一栋老旧的大楼。“大楼?”
“这里也是我们的游乐场。”
“这种地方也能玩呀?”
“时光隧道。”
“嗯?”
“我小时候,这栋大楼还没盖好,盖到一半就被闲置在那里。出入大楼的只有老鼠和我们这些住在附近的小孩。”
“不危险吗?”
“就是危险,小鬼才会跑来啊!”秋吉笑了,但立刻恢复严肃的表情,叹了口气,再度抬头看大楼。“有一天,有个家伙发现了一具尸体,男尸。”“被杀的……”他接着说。
一听到这句话,典子觉得心口一阵闷痛。“是你认识的人?”
“算是,”他回答,“一个守财奴,每个人都讨厌他,我也一样。那时大概每个人都觉得他死了活该,所有住在这一区的人都受到警察怀疑。”接着,他指着大楼的墙,“墙上画了东西,看得出来吧?”
典子凝神细看。颜色掉得很厉害,几乎难以辨识,但灰色墙上的确有类似画的东西。看来像是裸体的男女,彼此交缠,互相爱抚,实在算不上是艺术作品。
“命案发生后,这栋大楼就完全禁止进入。不久,这栋触霉头的大楼仍有人要租,一楼有一部分又开始施工,大楼四周也用塑料布围了起来。工程结束,塑料布拆掉,露出来的就是这幅下流的图。”
秋吉伸手从外套的内袋抽出一根烟,叼住,用刚才那家啤酒屋送的火柴点着。“不久,一些鬼鬼祟祟的男人就常往这里跑,进大楼的时候还偷偷摸摸的,怕别人看到。一开始,我不知道在大楼里能干吗,问别的小孩,也没人知道,大人也不肯告诉我们。不过没多久,就有人搜集到消息了。他说那里好像是男人买女人的地方,只要付一万元,就可以对女人为所欲为,还可以做墙上画的那档事之类的。我难以置信,那时的一万元很值钱,不过我还是不能想象怎么会有女人去做那种买卖。”吐了一口烟,秋吉低声笑了,“那时候算是很单纯吧,再怎么说也才上小学。”
“如果还在读小学,我想换成我也会很震惊。”
“我没有很震惊,只是学到了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他把没抽几口的烟丢在地上踩熄,“说这些很无聊吧。”
“哎,”典子说,“那个凶手抓到了吗?”
“谁?”
“命案的凶手啊。”
秋吉摇摇头:“不知道。”
“哦……”
“走。”秋吉迈开脚步。
“去哪里?”
“地铁站,就在前面。”
典子和他并肩走在幽暗的小路上。又旧又小的民宅密密麻麻地并排而立,其中有很多连栋住宅。各户人家的门紧邻道路,近得甚至令人以为这里没有建蔽率的规定。
走了几分钟后,秋吉停了下来,注视着小路另一边的某户人家。那户人家在这附近算是比较大的,是一幢两层的和式建筑,好像是店铺,门面有一部分是卷匣门。
典子不经意地抬头看二楼,那里挂着旧招牌,“桐原当铺”几个字已经模糊了。“你认识这户人家?”
“算是,”他回答,“算认识吧。”然后又开始向前走。当他们走到距当铺十米的地方,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胖女人从一户人家走出来。那户人家门前摆着十来个小盆栽,有一半以上挤到马路上。女人似乎准备为盆栽浇水,手上拿着喷壶。
穿着旧T恤的女人似乎对路过的情侣产生了兴趣,先盯着典子看,用的是那种为了满足好奇心,即使对方不舒服也毫不在意的眼神。那双蛇一般的眼睛转向秋吉,女人出现了意外的反应,原本为了浇水而微微前倾的身体挺了起来。她看着秋吉说:“小亮?”
但秋吉看也不看那女人一眼,好像没注意到有人对他说话。他的速度并没有改变,笔直地前进,典子只好跟上。很快,两人从女人面前经过。典子发现女人一直看着秋吉。
“认错人了。”他们走过之后,典子听到背后传来这么一句,是那女人在自言自语。秋吉对这话全无反应。但是,那声“小亮”却一直在典子耳边萦绕,不仅如此,更有如共鸣一般,在脑海里大声回响。
在大阪的第二天,典子必须单独度过。早餐后,秋吉说今天有很多资料要搜集,晚上才能回来,便出了门。
待在酒店也不是办法,典子决定再到前一天秋吉带她去过的心斋桥等处走走。银座有的高级精品店这里也不少,和银座不同,弹子房、游乐场和精品店在这里比邻而立。也许要在大阪做生意,就需先学会放下身段。
典子买了点东西,但时间还是很多。她兴起了再去一次昨晚那个地方的念头,那座公园,以及那家当铺。她决定在难波站搭地铁。她记得站名,应该也还记得从车站过去的路。
买了车票,她一时兴起,到零售店买了一部即可拍相机。
典子下了车,沿前一天跟着秋吉走过的路反方向前进。白天和黑夜的景色大不相同,好几家商店在营业,路上的行人也很多。商店老板和路人的眼睛都炯炯有神,当然,并不纯粹是活力十足,而是仿佛有不良居心栖息在闪烁不定的目光里,要是有人一时大意,便要乘虚而入,占一顿便宜。看来秋吉的形容是正确的。
她在路上漫步,偶尔随兴按下快门。她想以自己的方式记录秋吉生长的地方。只是,她认为不能让他知道此事。
她来到那家当铺前,店门却紧闭,也许已经歇业了。昨天晚上她没有注意到,如今看来,这里有一种废墟般的气氛。她拍下了这幢破屋。
然后是那栋大楼。公园里,孩子们踢着足球,典子在喧哗声中拍下了照片,也将那幅淫猥的壁画纳入镜头。随后,她绕到大楼的正面。现在这里看来并没有经营见不得人的买卖,和泡沫经济崩溃后那些用途不明的大楼没什么差别,不同的只是这里老朽得厉害。
她来到大路上,拦了出租车回饭店。
晚上十一点多,秋吉回来了。他看起来心情极差,疲惫不堪。
“工作顺利结束了?”她小心翼翼地探问。
他整个人瘫在床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结束了,”他说,“一切都结束了。”
啊,那太好了。典子想对他这么说,但不知为何说不出口。
两人几乎没有任何交谈,在各自的床上入睡。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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