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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行第四话

来源:白夜行 时间:2018/3/2

在六点打烊之际进来两位客人,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矮小男子,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瘦削少年,园村友彦从情态推测他们是父子。友彦认得少年,他曾经来过好几次。但别说买东西了,他连话都没说过,只是看看陈列的高级电脑就走了。这样的少年还有好几个,但友彦并不会对他们说什么,否则他们恐怕会以为这家店拒绝光看不买的客人,再也不踏进店里。爱怎么看就怎么看,等他们哪天有了额外的收入,或是成绩进步、要求父母买电脑作为奖励的时候,再上门来光顾就是。这是老板桐原亮司的想法。戴着金边眼镜的父亲在狭窄的店内逛了一圈,视线首先停在招牌商品上,那是少年每次都会看的个人电脑。父子俩看着商品,低声交谈。不久父亲说了句“这什么啊”,身子向后一仰,像是看到标价了。他以斥责的语气对儿子说:“这未免也贵得太离谱了。”“不是,还有很多别的。”男孩回答。友彦面向电脑屏幕,假装心思没有在客人身上,继续偷眼观察。做父亲的只是以眺望外国风景般的眼神,呆呆望着陈列的主机和配件,多半没有相关知识。他混杂着些许银丝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高领毛衣外罩一件开襟毛线外套的休闲打扮,仍消除不了白领的味道。友彦猜他是企业里经理级的人物,十二月份穿得这么单薄,想必是开车来的。正在整理陈列架上零件的中岛弘惠瞄了友彦一眼,眼神里带着“去招呼一下”的意味。友彦微微点头。看好时机,友彦站起来,向那对父子露出亲切的笑容:“请问您在找什么?”做父亲的露出有如得救、却又略带怯意的表情。儿子或许是害怕和店家交涉,板着脸望向架上的软件。“是我儿子,说要买什么个人电脑。”父亲苦笑,“可又不知道该买什么样的。”“您准备用在哪方面?”友彦交替看着父子俩。“哪方面?”父亲问儿子。“文字处理啊,联机啊……”男孩低着头,小声回答。“电动之类的?”友彦试着问。男孩微微点头,依然板着脸,可能是因为想买东西却不得不带父亲一起来,用不高兴掩饰难为情。“您的预算是多少?”友彦问男子。“这个嘛……十万左右。”“都跟你说了十万买不到!”少年口气很冲。“请稍等。”友彦回到座位,敲了敲键盘,屏幕上立刻出现库存清单。“88正好符合您的需求。”“什么?”“NEC的88系列,今年十月刚上市,有个机种不含税大约十万元。不过,我想应该可以再算便宜一点。东西不错,CPU是14Mega的,标准DRAM是64K,加上磁盘驱动器,算您十二万就好。”友彦在后面的架子上找出产品介绍,递给这对父子。男子接过稍微翻了翻,递给儿子。“需要打印机吗?”友彦问犹豫不决的少年。“如果有当然好。”他自言自语般说。友彦再次查看库存。“日文热转印打印机是六万九千八百元。”“这样加起来就十九万了,”男子的脸色很难看,“远远超出预算。”“很抱歉,此外,您还必须购买软件。”“软件?”“就是让电脑进行各项工作的程序,如果没有软件,电脑只是一个箱子。不过若是您自己能够写程序,就另当别论。”“什么?那些东西没有含在里面?”“因为视各种不同的用途,需要不同的程序。”“哦。”“加上文字处理和一些常用软件,”友彦按按计算器,对男子显示出这个数字,“这个价钱如何?别的店绝对不止这个数。”做父亲的嘴角歪了,显然是为被迫掏更多的钱而郁闷。然而,少年想的却是另一回事。“98还是很贵吗?”“98系列没有三十万还是没办法。如果再备齐相关配置,恐怕会超过四十万。”“想都别想!小孩子的玩具那么贵。”男子大摇其头,“那个什么88的就已经太贵了。”“看您了,如果坚持预算,也有相对应的商品,只是性能差很多,机种也旧。”做父亲的犹豫不决,注视儿子的目光表露出这一点,但终究敌不过儿子恳求的眼神,对友彦说:“那还是给我那个88好了。”“谢谢,您要自己带回去吗?”“嗯,我开车来的,自己应该搬得动。”“好,我马上拿过来,请您稍等。”友彦把付款的手续交给中岛弘惠处理,离开店铺。虽说是店,其实只是改装成办公室的一间公寓。如果不是门上贴着“个人电脑商店MUGEN”的招牌,恐怕看不出这是什么地方,他们的仓库则是隔壁的公寓。作为仓库使用的这一户里摆着办公桌和简单的客用桌椅。友彦一进去,里面相对而坐的两个男人几乎同时看向他,一个是桐原,另一个姓金城。“88卖掉了。”友彦边说边把小票拿给桐原看,“加显示器和打印机,.”“88总算全部销出去了,谢天谢地,这麻烦终于清掉了。”桐原一边脸颊浮现出笑容,“接下来可是98的时代。”“一点不错。”公寓里装着个人电脑和相关机器的纸箱,几乎快堆到天花板。友彦看着纸箱上印刷的型号,在箱子间走动。“你做这生意还真踏实啊,许久才来一个肯花十万出头的客人。”金城揶揄道。友彦身处成堆的纸箱里,看不见金城的表情,但他不用看也想象得到。金城一定是歪着皮包皮骨头的脸颊,故意瞪大他那双凹陷的眼睛。每次看到这个人,友彦都不由得联想到骷髅。他经常穿着灰色西装,看起来就像挂在大小不适合的衣架上似的,肩部会凸出来。“脚踏实地最好,”桐原亮司回答,“报酬低,风险也低。”传来一阵沉闷的笑声,必是金城发出来的。“去年的事你忘了吗?很好赚吧,所以你才能开这家店。不想再赌一把?”“我早就说过了,要是知道那次那么危险,我才不会蒙着眼跟你们走那一遭。要是走错一步,一切都完了。”“别说得那么夸张。你当我们是白痴啊,该注意的地方我们都注意到了,根本没什么好担心的。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这边的底,早该明白那次一点风险都没有。”“总之这件事我没办法,请你去找别人。”他们说的是哪件事?友彦边找纸箱边想,心里出现几个假设。对于金城来访的目的,友彦自认心中有谱。不久,他找到了,总共是主机、显示器和打印机三箱。他把箱子一一搬到屋外,每次都得经过桐原和金城身边,但他们俩只是默默盯着对方,他无法再听到更多消息。“桐原,”离开房间前,友彦问道,“可以打烊了吗?”“唔,”桐原听起来心不在焉,“行。”友彦应声好,离开公寓。在他们对话期间,金城完全没有朝友彦看上一眼。把货品交给那对父子后,友彦关了店门,和中岛弘惠一起去吃饭。“那人来了吧?”弘惠皱着眉头说,“像骷髅的那个。”听到她的话,友彦笑出声来。弘惠对那人的印象竟然与自己相同,他觉得很好笑。一说出来,她也笑了,但是笑了一阵,她的脸色沉了下来。“桐原跟那个人讲些什么啊?他究竟是千吗的?你知不知道?”“嗯,这件事慢慢再告诉你。”说着,友彦穿上外套。这并不是三言两语讲得完的。离开店后,友彦和弘惠在夜色里的人行道上并肩漫步。才十二月初,街上便四处装饰着圣诞饰品。圣诞夜在哪里过呢?友彦想,去年他预约了大酒店里的法国餐厅,但今年还没有想到什么点子。不管怎么样,今年也和弘惠一起过吧,这将是他和她一起度过的第三个圣诞夜。弘惠是友彦大二打工时认识的,工作的地点是标榜价格低廉的大型电器行。他在那里负责销售个人电脑和文字处理机。当时,对这个领域有所认识的人比现在少,所以友彦很受器重。他本应在店面负责销售,却不时被派去提供技术支持。他之所以会去那里打工,是因为桐原开的“无限企划”陷入歇业的困境。由于电脑游戏热兴起,程序销售公司如雨后春笋般成立,导致质量粗糙的电玩软件过度泛滥,使得消费者对产品失去信心,大多数公司因而倒闭。“无限企划”可说是被这波浪潮吞没了。但是,友彦现在反而对那次歇业心存感激,因为那造就了他与中岛弘惠相识的机缘。弘惠与友彦在同一个楼层负责电话与传真机的销售。他们经常碰面,不久便开始交谈。第一次约会,是友彦开始打工后一个月左右。他们并没有花太多时间,便把对方当作自己的男女朋友。中岛弘惠并不漂亮,她单眼皮,鼻子也不挺,圆脸,小个头,而且瘦得不像个少女,倒像个少年。但她身上散发出一种令人心安的柔和气氛,友彦只要和她在一起,就会忘却内心的烦恼,而和她见过面后,也会认为绝大多数烦恼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友彦曾一度害苦了弘惠。大约两年前,他让她怀了孕,她不得不去堕胎。即使如此,弘惠也只在动完手术当晚哭泣过。那天晚上,她说无论如何都不想一个人过,希望友彦和她一起到旅馆过夜。她在外面租房独居,白天工作,晚上上专科学校。友彦自然答应。躺在床上,他轻轻抱住刚动过手术的她,她颤抖着流下眼泪。此后,她从未因为想起那时的事而哭泣。友彦的钱包皮里有一个透明的小管子,大小相当于半根香烟,从一头望进去,可以看到底部有双重的红色同心圆。那是弘惠确认怀孕时用的验孕器,双重同心圆代表陽性反应。只不过友彦带在身上的小管子底部的同心圆是他用红色油笔画上去的。实际使用时,是弘惠的尿液在管子底部产生红色的沉淀物,形成代表陽性的判断记号。友彦之所以随身携带小管子,唯一的目的就是提醒自己。他不想再让弘惠受那种罪,因此钱包皮里总有保险套。友彦曾经将这“护身符”借给桐原。那是他将其作为警示拿给桐原看了之后,桐原便问他能不能借一下。友彦问他要做什么,他只说想拿去给一个人看。归还时,桐原带着别有含意的冷笑,说:“男人真好应付,一听到怀孕,就举双手投降。”他拿那个“护身符”去做什么,友彦至今仍不知情。

友彦和弘惠来到一家玄关装了格子拉门的小居酒屋,里面坐满了上班族,只有最外面的一张桌子是空的。友彦和弘惠相对而坐,把外套放在邻座。头顶上的电视正播放着综艺节目。系着围裙的中年妇人前来招呼,他们点了两杯啤酒和几样菜。这家店除生鱼片外,日式蛋卷和卤菜尤其可口。“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姓金城的人,是去年春天。”友彦将店里送的凉拌乌贼明太子当下酒菜,喝着啤酒,开始说话,“桐原叫我出去,介绍给我认识。那时候,金城的面相还没那么差。”“比骷髅多一点肉?”弘惠应的这句话让友彦笑了。“可以这么说,不过他一定是刻意装好人。那时金城想找人做游戏程序,便跑来委托桐原。”“什么游戏?”“打高尔夫。”“哦,他委托你们帮忙开发?”“是,但其实复杂得多。”友彦一口气喝干剩下的半杯啤酒。那事从一开始就很可疑。金城让友彦看的是游戏企划书和未完成的程序。他的委托内容,便是希望在两个月内完成这个程序。“都已经写到这里了,剩下的为什么要找别人做?”友彦当即提出最大的疑问。“负责写程序的人突然心脏病发死了。这家程序公司其他的工程师都没什么本事,再这样下去,怕赶不上交货时间,才到处找可以接手的人。”那时金城客气的程度是现在无法想象的。“怎么样?”桐原问,“虽然未完成,不过,系统大致已经架好。我们要做的就是把像被虫蛀掉的空洞填起来。两个月应该还可以。”“问题是做完后的测试,”友彦回答,“我想程序一个月就行,可如果要做到完全没问题,剩下一个月够不够就很难说了。”“拜托你们,我没有其他人可以找了。”金城鞠躬哈腰。这人唯有在这种时候才会摆出低姿态。结果友彦他们接下了这份工作,最大的理由是条件很好。若一切顺利,也许能够让“无限企划”复活。游戏的内容充分表现出高尔夫球的真实性。玩家视情况分别使用不同的球杆或打法,上了果岭还得判断草纹。为弄清楚这些特性,友彦和桐原必须研究高尔夫球,因为他们俩完全是门外汉。做好的程序据说是要卖到电动游乐场或咖啡馆。金城说如果运气好,也许会成为“太空侵略者”第二。友彦不清楚金城是什么来路,桐原也没有仔细介绍。但在几次对话当中,友彦听出他似乎与梗本宏有关。梗本宏——曾与友彦一起工作的西口奈美江的情人。奈美江在名古屋被杀的命案还未告破。梗本因为收受她盗领的款项而遭到警方怀疑,但警方并未握有关键证据,故盗领案目前仍在诉讼中。由于关键人物奈美江已死,警方的调查也无法顺利进行。友彦相信奈美江是梗本杀的。但问题是奈美江人在名古屋的事,梗本由何得知?友彦当然能猜出答案。但他死也不敢说出口。友彦不提西口奈美江的事,只向弘惠说明自己是在何种情况下投入高尔夫球游戏程序。什锦生鱼片和日式蛋卷已送上桌了。“你们就把那个高尔夫程序做好了?”弘惠边问边用筷子把蛋卷分成两半。友彦点点头。“我们照进度在两个月之后做好。又过了一个月,就开始出货到全国各地。”“卖得很好吧?”“是,你怎么知道?”“那个游戏我也知道啊,还玩过好几次,切球和推杆挺难的。”听弘惠说出高尔夫球术语,友彦感到有些意外。他以为她对高尔夫球一无所知。“我很想感谢捧场,不过我不知道你玩的是不是我们做的那个。”“为什么?”“那个高尔夫程序,全国大概卖了一万套。但其中只有一半是我们做的,其他都是别的公司卖的。”“就跟‘太空侵略者’一样,很多公司都仿冒?”“有点不同。‘太空侵略者’是先由一家公司推出,后来因为大受欢迎,其他公司才开始抄袭。可是这个高尔夫球程序,几乎在兆位娱乐这家大型电玩公司推出的同时,盗版就出来了。”“嗯!”弘惠准备把烤茄子送进嘴里的手半路停了下来,双眼圆睁,“怎么?同一时期发售同一款程序,应该不是巧合吧?”“不可能是碰巧。真相恐怕是有人事先拿到其中一边的程序,再拿来抄袭。”“我先问一下,你们做的是原版还是盗版?”弘惠抬眼看友彦。友彦叹了口气。“还用说吗?”“也是。”“我不知道金城他们走了什么门路,不过他们一定是在开发阶段就拿到了高尔夫球游戏程序和设计图。因为不全,才来找我们补齐。”“这样竟然没有出事?”“出了。兆位公司发疯般地调查盗版源头,但没找到。看来他们用的通路好像很复杂。”他说的通路,其实就和黑道有关,但友彦并不想让弘惠知道这么多。“你们不担心受到牵连吗?”弘惠不安地问。“不知道,到目前为止没事。不过,万一警察来问,也只有推说不知道,装傻到底。而且我们本来就不知道。”“哦。原来友彦你们做过这么危险的事啊。”弘惠凝视着友彦,眼神里夹杂着惊讶与好奇,但没有轻视。“我已经受够了。”友彦说。虽然没有告诉弘惠,但他认为,桐原恐怕从一开始就已看穿整件事的底细。他那么精明,不可能把金城这种老狐狸的话全盘接收,证据就是当他们知道受托做的是盗版游戏时,桐原并不怎么惊讶。过去桐原的所作所为,友彦都亲眼看到了。一想起那些,友彦认为或许写个盗版计算机软件对桐原来说不算什么。以前,桐原热衷伪造银行卡,并亲身用伪卡盗取过别人的钱,友彦也帮过他的忙。虽然不知道桐原靠那些赚了多少,但可以肯定,绝对不止一两百万。不久之前,桐原热衷窃听。友彦并不知道他是受谁之托、窃听谁的电话,但他曾几度找友彦讨论有效的方法。只不过桐原现在似乎把心力集中在让个人电脑店顺利经营下去。但愿他不会受到金城那些人怂恿,友彦想。事实上,桐原并不是个会因为别人的话而改变想法的人,这一点友彦比谁都清楚。送弘惠到车站后,友彦决定回店里,他估计桐原还在那里。桐原在另一栋公寓大楼租房居住。来到公寓旁往上一看,店里的灯还亮着。“个人电脑商店MUGEN”位于二楼。友彦爬上楼梯,拿出钥匙打开店门。从门口往里看,桐原正坐在电脑前喝着罐装啤酒。“干吗又跑回来?”看到友彦,桐原说道。“总觉得有点放心不下。”友彦打开靠墙放的折叠椅坐下,“金城又跑来做什么?”“老样子。高尔夫赚了一票的事,他一直念念不忘。”桐原又拉开一罐啤酒的拉环,喝了一大口。他的脚边有个小冰箱,里面随时有一打左右的罐装海尼根。“这次说了什么?”“异想天开。”桐原冷笑两声,“若真的好赚,多少有些风险我也肯担,但这次不行,实在没法做。”友彦从他的表情而不是话语中明白了这件事的危险性。桐原的眼睛射出他在认真思考时才会发出的精光。他虽然不想参与金城提议的事,但一定很有兴趣。那个骷髅男到底来谈什么,友彦越来越好奇了。“他要干吗?”他问。桐原看着友彦,冷冷一笑。“你还是不知道为好。”“该不会……”友彦舔舔嘴唇。能让桐原这么紧张的猎物,他只想得到一个。“该不会是‘隆物’?”桐原把啤酒举得高高的,似乎在说“答对了”。友彦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一味摇头。“怪物”是他们给某个游戏软件取的绰号,不是基于内容,而是针对它一枝独秀的销售业绩。它的真名是“超级马里奥兄弟”,是任天堂为家用电脑推出的游戏软件。今年九月甫一上市便大受欢迎,各地频频添货,销售量直逼两百万件。内容是主角马里奥一路躲避敌人攻击,拯救公主。除了突破重重关卡,还设计了绕路和快捷方式,并加入寻宝的要素。惊人的是不仅游戏本身畅销,连破解游戏关卡的图书杂志也一路畅销。在圣诞节前夕,热卖状况更是有增无减。友彦和桐原一致认为马里奥热明年仍会继续发烧。“他们能拿‘怪物’怎样?难道又要做盗版?”友彦问。“偏偏就是那个‘难道’啊。”桐原一副觉得可笑的样子,“金城那厮问我要不要做盗版‘超级马里奥’,还吹牛说什么技术上应该不怎么难。”“技术上的确并不困难,成品都上市了,只要拿一个去复制IC芯片,弄到主板上就行。只要有个小工厂,马上可以做。”桐原点点头。“金城就是要我们做这一段。至于说明书和仿正版包皮装的印刷,已经找好滋贺的印刷工厂了。”“滋贺?他们找的印刷厂还真远。”“那里的老板多半向金城背后的黑道借了钱。”桐原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可现在才做,赶不上圣诞节啊。”“金城他们本来就没想赚圣诞档,他们看中的是小孩的压岁钱。只是现在才开始做,再怎么赶,要做出完整的商品也得一个半月。那时小孩的压岁钱还在不在就很难说了。”桐原笑着说风凉话。“就算做好了,他们打算怎么卖?若要铺到中盘,只能卖给专做现金交易的中盘……”“那太危险。那些中盘消息灵通得很,突然拿一大堆到处都缺货的抢手游戏叫他们进货,他们当然会觉得有问题,一问任天堂就漏底了。”“那在哪里卖?”“他们最在行的黑市,不过,这次跟‘太空侵略者’和高尔夫球那时候不一样,目标不是电动游乐场,也不是泡咖啡馆的欧吉桑,是一般的小孩。”“不管怎样,你回绝了吧?”友彦确认。“当然,我可不想跟他们一起自寻死路。”“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友彦从冰箱里拿出一罐海尼根,拉开拉环。细白的泡沫涌了出来。

友彦和桐原谈论“超级马里奥”的隔周星期一,那个男子来了。桐原出去进货了,友彦一个人招呼顾客。中岛弘惠也在,不过她的工作是接听、电话。他们在杂志和广告上刊登广告,所以打电话来询问和下单的人不少。“MUGEN”是去年底开张的,那时弘惠还不是员工,友彦和桐原两个人忙得晕头转向,她今年四月起才加入。友彦一开口,她便答应了。弘惠说原来的工作很无聊,正考虑辞职,她前一份工作就是在友彦工作到去年秋天的那家店。半价买了旧款电脑的客人离去后,那个男子进来了。他中等身材,似乎不到五十岁,额际的发线有点退后,头发全往后梳。他穿着白色灯芯绒长裤和黑色麂皮运动夹克,一副金边绿色墨镜挂在夹克胸前的口袋。他脸色不好,两眼无神,嘴巴不悦地闭紧,嘴唇两端有点下垂,让友彦联想到鬣蜥。他一进店,先看向友彦,接着以加倍的时间观察正在通电话的弘惠。弘惠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可能是觉得不舒服,便把椅子转到一侧。男人随后盯上了架上堆的电脑和相关配置。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不打算买,对电脑也不感兴趣。“没有游戏吗?”男人终于开口了,声音很沙哑。“您要找什么样的?”友彦程序化地问道。“‘马里奥’。”男人说,“像‘超级马里奥’那类很好玩的。有没有?”“很抱歉,没有。”“真可惜。”和说的话相反,男人丝毫没有失望的模样。他露出不明所以且令人反感的笑容,继续四下瞅。“这样的话,我建议您用文字处理机。虽然电脑也可以进行文字处理,但用起来还是不太方便……NEC?是的,NEC也推出了。高级机种有文豪5V或5N……档案储存在磁盘里……平价的机种一次能显示的行数很少,要储存的时候,比较大的文件有时候必须分成几个档案来存……是的,如果您的工作是以书写文字为主,我想高级机种更适合。”弘惠对着听筒说话的声音,整个店里都听得到。友彦听得出来,她的声音比平常更快更响。他明白她的用意是想向男子表示店里很忙,没时间应付你这种莫名其妙的客人。友彦思忖着他究竟是何方神圣,同时提高了警觉。他显然不是一般客人,从他嘴里听到“超级马里奥”,使友彦更加不安。这个人和上星期金城提的那件事有关吗?弘惠挂上了电话,男子似乎就在等待这一刻,再度将视线投注在友彦他们身上。仿佛不知道该向谁开口似的,他的目光在他们两人脸上转来转去,最后停在弘惠身上。“亮呢?”“亮?”弘惠疑惑地看向友彦。“亮司,桐原亮司。”男子冷冷地说,“他是这里的老板吧,他不在?”“出去办事了。”友彦回答。男子转向他:“什么时候回来?”“不清楚,他说会晚一点。”友彦说了假话,按照预定,桐原应该快回来了。但是友彦下意识地认为不能让这人见到桐原,至少,不能就这样让他们见面。称呼桐原为亮的人,据友彦所知,只有西口奈美江一个。“哦。”男子直视友彦的眼睛,那是想看穿这个年轻人的话语背后有何含意的眼神。友彦很想把脸扭开。“那好,”男子说,“我就等他一下。可以在这里等吗?”“当然可以。”他不敢说不行,也认为桐原一定能从容处理这一场面,把此人赶走。他恨自己不能像桐原那样,把事事处理妥当。男子坐在椅上,本来准备从夹克口袋里拿出香烟,好像是看到了墙上贴着禁烟的字条,便又放回口袋。他手上戴着白金尾戒。友彦不理他,开始整理传票,却因为在意他的视线而弄错了好几次。弘惠背对着那男子确认订单。“没想到那小子还挺有本事,这店不错啊。”男子环视店内,说,“亮那小子还好吧?”“很好。”友彦看也不看,直接回答。“那就好。不过,他从小就很少生病。”友彦抬起头来,“从小”这字眼让他感到好奇。“您跟桐原是什么样的朋友?”“老相识了,”男人露出令人厌恶的笑容,“我从他小时候就认识他了。不但认识他,也认识他爸妈。”“亲戚?”“不是,也差不多吧。”说完,男子好像很满意自己的回答,嗯嗯有声地点头。他停下动作,反问道:“他还是那样陰沉吗?”“嗯?”友彦发出一声疑问。“我问他是不是很陰沉。他从小就陰森森的,脑袋里在想什么让人完全摸不透。我在想他现在是不是好一点了。”“还好啊,很普通。”“哦。”不知道哪里好笑,男人无声地笑了,“普通,真是太好了。”友彦想,就算这人真是桐原的亲戚,桐原也绝对不想和他有所来往。男子看看手表,一拍大腿,站了起来。“看来他一时不会回来,我下次再来。”“若需要留言,我可以转告。”“不用了,我想直接跟他说。”“那么我把您的大名转告他好了。”“我说了不用。”男人瞪了友彦一眼,走向玄关。那就算了,友彦想。只要把这人的特征告诉桐原,他一定会明白。再说,现在第一要务是让此人早点离去。“谢谢光临。”友彦说道,男子却一言不发地伸手拉把手。他的手尚在半空,把手便转动了。接着,门打开了。桐原就站在门外。他一脸惊讶,应该是看到面前有人的缘故。但他的视线在男人脸上一聚焦,表情突然变了。虽然同样是惊讶,性质却完全不同。他整张脸都扭曲了,接着变得像水泥面具般僵硬。陰影落在他的脸上,眼里没有任何光彩,嘴唇抗拒世上的一切。友彦第一次看到他这副模样,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然而,桐原这些变化只发生在刹那之间。下一刻,他竟然露出了笑容。“松浦先生?”“是啊。”男子笑着回应。“好久不见,你好吗?”两人当着友彦的面握起手来。

松浦是那人的姓氏,他们确实早就认识。桐原告诉友彦的只有这么多,交代了这句,两人便到隔壁仓库去了。友彦感到疑惑。从桐原露出的笑脸看来,那人应该并非他不想见到的人。这么一来,友彦先前所想就错了。然而,桐原露出笑容之前的表情更让友彦放心不下。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刹那,但桐原全身射出一股由负面能量凝聚而成的暴戾之气。那种样子和随后的笑容实在无法连贯。虽然友彦怀疑是不是自己太多虑,但他委实不敢相信那种异常乃是出自于他的误会。弘惠回来了,她刚端茶去了隔壁。“怎样?”友彦问。弘惠先歪着头想了想,才说:“看起来好像很开心。我一进去,他们正说着冷笑话,在那里笑。桐原竟然会说冷笑话,你能想象吗?”“不能。”“但那是事实,我还怀疑我的耳朵呢。”弘惠做了掏耳朵的动作。“听没听到松浦找他干吗?”她歉然摇头。“我在的时候,他们净说些闲话,好像不想让别人听到。”“哦。”友彦感到不安。他们究竟在隔壁谈什么?又过了三十分钟左右,他感觉隔壁的门开了。又过了十秒,店门打开了,桐原探头进来。“我送一下松浦先生。”“啊,他要走了?”“嗯,聊了很久。”桐原身后的松浦说声“打扰”,挥挥手。门再度关上,友彦看看弘惠,她也正看着他。“到底怎么回事?”友彦说。“我第一次看到桐原那样。”弘惠惊讶地睁大眼睛。不久,桐原回来,一开门便说:“园村,来隔壁一下。”“哦……好。”友彦回答时,门已经关上了。友彦托弘惠看店,她惊讶地偏着头,友彦只能对她摇头。友彦虽然认识桐原多年,对他的了解却极为有限。一到隔壁,桐原正打开窗户,让空气流通。友彦马上明白了他为何如此,因为房里烟雾弥漫。就友彦所知,这是桐原第一次准许访客抽烟。便利店买来的锅烧乌龙面的铝箔制容器被当成了烟灰缸。“他对我有恩,没什么好招待的,我想至少得让他抽烟。”桐原说,似乎是想解开友彦的疑惑。听起来很像借口,友彦反而觉得这不像桐原会做的事。等室温降到和外面十二月的气温一样时,桐原关上窗户。“若弘惠待会问你我们谈了什么,”他说着往沙发上坐去,“就说松浦先生要我用进价卖两台电脑给他。我想她现在一定在猜我们正说些什么。”“这么说,其实并非这样?”友彦说,“不能让她知道?”“嗯。”“跟那个松浦有关?”“对。”桐原点点头。友彦双手把头发往后拢。“怎么说呢,我觉得很没意思。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我家雇用的人。”“啊?”“我说过我家以前开当铺,那时他在我家工作。”“哦。”这答案超出友彦想象。“我爸去世以后,一直到当铺关门,他都在我家工作。实话实说,我和我妈其实是靠他养的。若没有松浦先生,我爸一去,我们或许就流落街头了。”友彦不知该如何回答。从桐原平常的样子,实在很难想象他会讲这种三流小说里的话。友彦想,大概是见到往日的恩人,情绪激动的缘故。“那你们家的大恩人现在跑来找你做什么?不,等一下,他怎么知道你在这里?是你联系他的?”“不。是他知道我在这里做生意,才找上门来。”“他怎么知道?”“嗯,”桐原一边脸颊微微扭曲,“好像是听金城说的。”“金城?”友彦内心生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上次我跟你说过,即使做得出盗版‘超级马里奥’,也不知他们打算怎么卖。现在找到答案了。”“有什么玄机?”“没那么夸张,”桐原晃了晃身体,“简单得很。小孩有小孩的黑市。”“什么意思?”“松浦先生专门经手一些来路有鬼的商品。他什么都碰,只要能赚钱,就进货再转手卖掉。最近努力经营的听说是小孩的游戏。‘超级马里奥’在正规商店里很难买到,价格不必比实际定价低多少,照样大卖。”“他从哪里进‘马里奥’?在任天堂有什么特别的门路?”“哪来那种门路啊,不过他倒是有特别的进货渠道。”桐原别有含意地一笑,“就是一般的小孩,小孩会把东西带到他那里去卖。那些小孩的东西又来自哪里呢?很可笑,有的是偷来的,有的是去从有‘马里奥’的小孩那里抢来的。松浦先生手里的名单上,这种坏小孩超过三百个,他们定期把收获卖给他。他用市价的一到三成买进,再以七成的价钱卖出。”“假的‘超级马里奥’他也卖?”“松浦先生有他的销售网,说还有好几个跟他差不多的中间商。交给这些人,‘超级马里奥’卖个五六千元,保证几下子就卖光。”“桐原,”友彦微伸右手,“你说过不干的。我们上次说好这实在太危险,不是吗?”听到友彦的话,桐原露出苦笑。友彦努力解读这一笑容,却无法明白其中的真意。“松浦先生,”桐原说,“从金城那里听说我的事,发现我是他前雇主的儿子,才想来说服我。”“你该不会被说动了吧?”友彦追问。桐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上身微微靠向友彦。“这事我一个人来,你完全不要碰,也不要管我在做什么。弘惠那边也一样,不要让她发现我在做什么。”“桐原!”友彦摇头,“太危险了,这事做不得!”“我知道。”友彦凝视着桐原认真的眼神,感到绝望。当桐原出现这种眼神的时候,友彦明白自己终究无法说服他。“我也来……帮忙。”“不。”“可是,实在危险啊……”友彦咕哝着。

“MUGEN”十二月三十一日照常营业。对此,桐原列举了两个理由:第一,一直到年底最后一天才准备写贺年卡的人,可能会抱着有文字处理机便可轻松完成的心态上门;第二,年底必须结算各种款项的人,可能因为电脑临时出故障而冲进来。事实上,圣诞节一过,店里几乎没什么客人。来的多是误以为这里是家庭游戏机店的小学生和初中生,友彦大都和弘惠玩扑克牌打发时间。两个人一边把扑克牌摊在桌上,一边聊着以后的小孩说不定连什么叫接龙、抓鬼都不知道。店里没有客人,桐原却每天忙进忙出,肯定是为了制作盗版“超级马里奥”。对于弘惠提起桐原究竟去了哪里的疑问,友彦绞尽脑汁找理由搪塞。松浦于二十九日再次露面。弘惠去看牙医了,店里只有友彦在。松浦这次的脸色还是一样暗沉,眼睛也一样混浊。仿佛为了加以遮掩,他戴着浅色太陽镜。一听说桐原出门,他照例说声“那我等他好了”,便在椅上坐下。松浦把毛领皮夹克脱下,挂在椅背上,环顾店内。“都年底了,还照样开店啊,连除夕都开?”“是的。”一听友彦这么回答,松浦微微耸肩,笑了。“真是遗传。他爸爸也一样,主张大年夜开店开到晚上,说什么年底正是低价买进压箱宝的好机会。”这还是友彦头一次从桐原以外的人口中听到他父亲的事。“桐原的父亲去世时的事,您知道吗?”‘友彦一问,松浦骨碌碌地转动眼珠看他。“亮没跟你讲?”“没说详情,只提了一下,好像是被路煞刺死的……”这是他好几年前听说的。我爸是在路上被刺死的——对父亲,桐原说过的只有这么多。这句话激起了友彦强烈的好奇,但不敢多问,桐原身上有一种不许别人触碰这个话题的气场。“不知是不是路煞,因为一直没有捉到凶手。”“哦。”“他是在附近的废弃大楼里被杀的,胸口被刺了一下。”松浦的嘴角扭曲了,“钱被抢走了,警察以为是强盗干的。他那天身上偏偏带了一大笔钱,警察还怀疑凶手是不是认识他的人。”不知道有什么好笑,松浦说到一半便邪邪地笑了起来。友彦看出了他笑容背后的含意。“松浦先生也被怀疑了?”“是啊。”说完,松浦笑得更厉害了。一脸恶人相的人再怎么笑,也只是令人恶心。松浦脸上带着这样的笑容,继续说:“亮的妈妈那时才三十几岁,还算有点魅力,店里又有男店员,警察很难不乱想。”友彦吃了一惊,视线再度回到眼前这人脸上。他们怀疑这人和桐原母亲的关系?“事情到底是怎样?”他问。“什么怎样?我可没杀人。”“不是,您和桐原的妈妈之间……”“哦,”松浦开口了,似乎有点犹豫地摸摸下巴,才回答,“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关系。”“哦。”“你不相信?”“哪里的话。”友彦决定不再追问此事。但他心中得出一个结论,松浦与桐原的母亲之间恐怕的确有某种关系。至于和他父亲的命案有无关联,就不得而知了。“警方也调查了你的不在场证明?”“当然。警察很麻烦,随便一点的不在场证明,他们还不相信。不过,他父亲被杀的时候,正好有人往店里打电话找我,那是无法事先安排的电话,警察才总算放过我。”“哦……”友彦想,简直就像推理小说。“桐原那时怎么样?”“他啊,他是被害人的儿子,社会都很同情他。命案发生的时候,我们说他跟我和他妈妈在一起。”“你们说?”这种说法引起了友彦的注意,“什么意思?”“没什么。”松浦露出泛黄的牙齿,“我问你,亮是怎么跟你说我的?只说我是以前他们家雇用的人吗?”“呃……他说您是他的恩人,说是您养活了他和他妈妈。”“恩人?”松浦耸耸肩,“很好,我的确算是他的恩人,所以他在我面前抬不起头来。”友彦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正想问——“你们在说书啊!”突然间传来桐原的声音,他站在门口。“啊,你回来了。”“听那些八百年前的事无聊吧。”说着,桐原取下围巾。“不会。以前都不知道,实在很惊讶。”“我跟他讲那天的不在场证明。”松浦说,“你还记得那个姓笸垣的刑警吗?那家伙真够难缠的。他到底来对我、你和你妈确认过多少次不在场证明啊?同样的话要我们讲一百遍,烦得要死。”桐原坐在置于店内一角的电热风扇前暖手。他维持着这个姿势,把脸转向松浦:“今天来有什么事?”“没什么,只是想在过年前来看看你。”“那我送你出去。不好意思,今天有很多事要处理。”“有事?”“嗯,‘马里奥’的事。”“啊!那你可得好好干!还顺利吧?”“跟计划一样。”“那就好。”松浦满意地点点头。桐原站起来,再次围上围巾,松浦也起身。“刚才那些下次再继续聊吧。”他对友彦说。两人离开后不久,弘惠回来了,说在下面看到了桐原和松浦。桐原一直站在路边,直到松浦搭的出租车开走。“桐原为什么会尊敬那种人?虽然以前受过他的照顾,说穿了也不过就是他爸爸去世以后,继续在他家工作而已。”弘惠大摇其头,似乎百思不得其解。友彦也有同感,听了刚才的话,他更加迷惘。如果松浦和桐原的母亲关系不单纯,桐原那么精明,不可能没发现。既然发现了,实在很难相信他会用现在这种态度对待松浦。难道松浦与桐原的母亲之间是清白的?刚确信的事,友彦却已经开始没有把握了。“桐原真慢啊,”坐在办公桌前的弘惠抬起头来说,“在做些什么?”“就是。”就算是目送松浦搭上出租车,也早该回来了。友彦有点担心,便来到外面,正准备下楼,却停下了脚步。桐原就站在一层、二层之间的楼梯间。人在二楼的友彦正好俯视着他的背影。楼梯间有个窗户可以眺望外面。快六点了,马路上的车灯像扫描一般一一从他身上闪过。友彦不敢出声相唤,从桐原凝视外面的背影中,他感觉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氛。和那时一样,友彦想,就是桐原和松浦重逢的时候。友彦蹑手蹑脚地回到门口,小心翼翼地打开门,闪进店内。“MUGEN”一九八五年的营业于十二月三十一日晚六点画上句号。大扫除后,友彦、桐原和弘惠举杯稍事庆祝。弘惠问起明年的抱负,友彦回答:“做出不输给家庭游戏机的程序。”桐原则回答:“在白天走路。”弘惠笑桐原,说他的回答和小学生一样。“桐原,你的生活这么不规律吗?”“我的人生就像在白夜里走路。”“白夜?”“没什么。”桐原喝了口海尼根,看看友彦又看看弘惠,“哎,你们不结婚吗?”“结婚?”正喝啤酒的友彦差点呛到,他没想到桐原会提到这种话题,“还没想那么远。”桐原伸手打开办公桌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A4复印纸和一个扁平细长的盒子。友彦没见过这个盒子,它颇为老旧,边缘都磨损了。桐原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的东西——一把剪刀,刀刃部分长达十余厘米,前端相当锐利。刀身闪耀着银色的光芒,流露出古典风格。“这剪刀看起来真高级。”弘惠直率地说出感受。“以前拿到我家当的,好像是德国造。”桐原拿起剪刀,让刀刃开合了两三次,发出清脆利落的刷刷声。他左手拿纸,用剪刀裁剪起来,细腻流畅地移动纸张。友彦直盯着他的手,左右手的配合堪称绝妙。未几,桐原剪完,把纸递给弘惠。她看着剪好的纸张,眼睛睁得浑圆。“哇!真厉害!”纸张已经变成一个男孩与一个女孩手牵手的图案。男孩戴着帽子,女孩头上系着大大的蝴蝶结,非常精致。“真了不起,”友彦说,“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这项本领。”“就当是预祝你们结婚!”“谢谢!”弘惠道了谢,小心翼翼地把剪纸放在旁边的玻璃柜上。“我说友彦,”桐原说,“以后是计算机时代了。这项买卖要赚多少有多少,就看怎么做了。”“这家店可是你的啊。”友彦一说完,桐原立刻摇头。“这家店以后会怎样就看你们了。”“讲这种话让我压力很大哦。”友彦故意笑着回避问题,因为桐原的话里有某种莫名的严肃。“我可不是在开玩笑。”“桐原……”友彦想再次露出笑容,脸颊却僵住了。这时电话响了。可能是出自习惯,坐得离电话最远的弘惠拿起听筒。“喂,MUGEN,您好。”一瞬间,她将脸沉了下来,把听筒递给桐原:“金城先生。”“这时候有什么事?”友彦说。桐原把听筒拿到耳边:“我是桐原。”几秒钟后,桐原的脸色变得难看,拿着听筒站了起来,另一只手已伸出去拿搭在椅背上的运动夹克。“知道了,我这边会自己处理。盒子和包皮装……好,麻烦了。”放下听筒,他对两人说:“我出去一下。”“去哪儿?”“以后再解释,没时间了。”桐原围上他常用的围巾,走向玄关。友彦跟着他出去,但桐原走得很快,直到出了公寓才追上。“桐原,究竟出了什么事?”“还没出事,但快了。”桐原大步走向公务用厢型车,“盗版‘马里奥’事发了,听说明天一大早,犯罪防治科就会去搜查工厂和仓库。”“怎么会泄露出去?”“不知道,可能有人告密。”“消息准确吗?怎么知道明天一早警方要去查?”“任何事都有门路。”他们到了停车场,桐原坐进厢型车,发动引擎。在十二月的严寒中,引擎不太听话。“不知道会到几点,你们弄一弄就先走吧,别忘了关门窗。弘惠那边随便帮我找个理由。”“我跟你一起去。”“这是我的事,一开始我就说了。”轮胎发出声响,桐原开动汽车,然后以称得上粗暴的动作转动方向盘,消失在黑夜中。友彦无奈地回到店里,弘惠正担心地等着。“这种时候,桐原到底要去哪里?”“大型电玩承包皮商那里。以前桐原碰过的机器,程序好像出了问题。”“可是,都已经除夕夜了。”“对电玩制造商来说,一月正是赚钱的时候,只想早点解决问题。”“哦。”弘惠显然看出友彦在说谎,但似乎明白现在不是怪他的时候。她闷闷不乐地望着窗外。接着,两人看了一会儿电视。每个频道播的都是两小时以上的特别节目,有回顾今年的单元。屏幕上播出阪神老虎队的教练被队员抛起来的镜头,友彦想,这画面不知看过多少次了。桐原大概不会回来了,友彦和弘惠说不到两句话。友彦的心思根本不在电视上,弘惠想必也是如此。“弘惠,你先回去吧。”NHK红白大赛开始的时候,友彦说。“啊?”“这样更好些。”弘惠似乎有些犹豫,但只说声“好吧”,便站起身。“你要等吗?”“嗯。”友彦点头。“小心别感冒了。”“谢谢。”“今晚怎么办?”弘惠会这么问,是因为他们早已约好大年夜要一起过。“我会过去,不过可能要晚一点。”“嗯,那我先把荞麦面准备好。”弘惠穿上外套,离开店铺。一落单,种种猜想便在友彦的脑海里转换。电视照例播出跨年节目,但他根本无心观看。一回过神来,电视节目已经改成庆祝新年了,友彦完全没察觉十二点已过。他打电话给弘惠,说他可能去不了了。“桐原还没回来吗?”弘惠的声音有点颤抖。“嗯,事情好像有点棘手,我再等他一会儿。弘惠,你要困了就先睡吧。”“没事。今晚到天亮会播一些挺好看的电影,我要看电视。”可能是故意吧,弘惠听上去很开心。凌晨三点多,门开了。呆呆看着深夜电影的友彦听到声响立刻转过头去,桐原一脸陰沉地站着。再往他身上一看,友彦吃了一惊。他牛仔裤上全是污泥,运动夹克的袖子也破了,围巾拿在手上。“到底怎么了?怎么弄成这样……”桐原没有回答,对于友彦在这里也没说什么。他整个人显得疲惫不堪,蹲在地上,垂着头。“桐原……”“回去。”桐原低着头,闭着眼睛说。“啊?”“我叫你回去。”“可是——”“回去!”桐原似乎没有说第三个字的意思。友彦无可奈何,准备离去。桐原的姿势完全没有改变。“那我走了。”最后友彦说,但桐原仍无回应。友彦怏怏走向门口,正要开门,却听到一声“园村”。“怎么?”桐原没有立刻说话,他仍直直盯着地面。正当友彦准备再度开口时,他说:“路上小心。”“哦……嗯。桐原,你也快去睡吧。”没有回答。友彦死了心,开门离去。

一月三日的报纸上刊登了查获大量盗版“超级马里奥兄弟”的报道。查获的地点是某中间商住户的停车场,该中间商也经手电视游戏机二手软件。就这篇报道判断,友彦认为该中间商就是松浦。松浦行踪不明,警方认为制作盗版软件的嫌犯和渠道极可能与黑道挂钩,但此外没有任何线索,也完全没有提及桐原。友彦立刻打电话给桐原,但只听到铃响,无人接听。一月五日,“MUGEN”照原计划开门。然而桐原并没有出现,友彦便和弘惠完成进货与销售的工作。学校还在放寒假,很多初、高中生上门。友彦趁工作空当打了好几次电话给桐原,但一直没人接听。“桐原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啊?”店里没有客人的时候,弘惠不安地说。“我想应该不必担心,我回家的时候顺道过去看看。”“对呀,去看看吧。”弘惠看着桐原平常坐的椅子,椅背上挂着围巾,就是除夕夜桐原围的那条。那把椅子后面的墙上,略高于椅子的地方挂着一个小画框,这是弘惠拿来的。画框里是桐原那晚用高超技巧剪出来的男孩与女孩的剪纸。友彦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想法。他急忙拉开桐原办公桌的抽屉——收藏那把剪刀的盒子不见了!顿时,友彦产生了一个预感——桐原可能再也不会现身了。这天工作结束后,友彦在回家前去了桐原的住处。他不断按门铃,门后没有任何动静。他又来到大楼外,抬头看窗户,屋里一片漆黑。第二天和接下来的几天,桐原都未现身。后来,桐原的电话似乎被停用,打不通了。友彦到他的住处去打探,正好遇到几个陌生人从他的住处搬出家具和电器。“请问你们在做什么?”他问一个看似带头的人。“我们……在清理房间,是这里的住户委托的。”“几位是……”“家政服务公司。”对方惊讶地看着友彦。“桐原搬家了?”“应该是,他把房子退了。”“请问他搬到哪里去了?”“没听说。”“没听说……你们不是要把东西搬过去吗?”“对方交代全部处理掉。”“处理掉?全部?”“对,钱也事先付清了。不好意思,我还有工作要做。”说完,这男子便开始对其他人发号施令。友彦退后一步,看他们把桐原的东西一一搬出。听说了这事,弘惠显得不知所措。“怎么这样……他怎么会突然走掉呢?”“他有他的想法吧。反正,现在只能靠我们把店撑起来。”“桐原以后会跟我们联系吗?”“一定会。在那之前,我们俩一起努力吧。”弘惠虽然一脸不安,还是对友彦点头。开门后第五天下午,一个男子来到店里。此人五十岁左右,穿着旧人字呢外套。就他那个年代的人而言,他个子很高,肩膀也很宽,厚厚的单眼皮,眼神既柔和又敏锐。友彦立刻判断他不是来买电脑。“你是这里的负责人?”男子问道。“是。”友彦回答。“哦,真年轻,跟桐原同学差不多吧……”他一提桐原,友彦忍不住睁大双眼,男子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他说:“可以打扰一下吗?有点事想请教。”“这位客人……”男子挥了挥手。“我不是客人,我做这一行。”男人从外套内袋掏出警察证件。友彦并不是第一次看见这个,高二时,他曾被警察找去问过话。眼前这男子身上散发出与当时那两个警察相同的气味。他很庆幸弘惠恰巧出了门。“是要问关于桐原的事吗?”“对。我可以坐这里吗?”男子指着放在友彦对面的那把椅子。“请坐。”“那我就不客气了。”男子在椅子上坐下,整个身体靠向椅背,环顾店内,“你们卖的东西真难懂,小孩会来买这些吗?”“顾客以大人居多,不过有时候也有初中生来买。”“哦,”说着,男子摇摇头,“这个世界越来越不得了,我已经跟不上了。”“请问是什么事?”友彦有点心急。警察似乎以观察友彦的神情为乐,露出一丝笑容。“这家店的老板原本是桐原亮司同学吧,他现在在哪里?”“您找桐原有什么事?”“我想先请你回答我的问题。”警察笑得有点贼。“他现在……不在这里。”“嗯,这我知道。他去年还住的公寓也解了约,屋子全空了,我才来问你。”友彦叹了口气,看来搪塞没有意义。“其实,我们很头疼,老板突然不见了。”“报警了吗?”“没有,”友彦摇摇头,“我一直认为他不久就会跟我们联系。”“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除夕那天,一直到打烊他都在。”“后来通过电话吗?”“没有。”“对于你这个伙伴也是一句话都没有,就消失了?怎么会这样?”“所以我们才头疼啊。”“哦。”男子摸摸下巴,“你最后一次见到桐原同学时,他的样子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没有,我没有注意到有什么不寻常,跟平常一样。”友彦尽量不动声色,想着这个人提到桐原的时候,为什么会加个“同学”。男子伸手到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你对这人有印象吗?”是一张照片,松浦的寸照。友彦必须迅速判断该怎么回话。最后,结论是谎话少说。“见过,是松浦先生吧,听说以前在桐原家工作过。”“他来过这里吗?”“来过几次。”“来做什么?”“不知道。”友彦故意歪着头,“我只听说他很久没见过桐原了,才来找他。我几乎没有跟他说过话,不太清楚。”“哦。”男子目不转睛地凝视友彦的双眼,那是想看清他话里有多少谎言的眼神。友彦拼命忍住想扭过头去的念头。“松浦先生来过后,桐原同学有什么反应?有没有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地方?”“没什么,他们很念旧似的聊天。”“很念旧?”友彦感觉到男子的眼睛亮了起来。“是的。”“哦……”男子深感兴趣地点点头,“你记不记得他们聊了些什么?我想应该提到了过去的事吧。”“好像是,不过我没有听到详细内容,因为我正忙着招呼客人。”友彦想起松浦说过桐原父亲遇害的命案,但是,他下意识地决定现在最好不提。这时门开了,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小伙子走进来,友彦说声“欢迎光临”,招呼客人。“唔,”男子总算站起来了,“我改天再来好了。”“请问……桐原做了什么?”友彦这么一问,男子霎时间露出了犹豫的表情,然后说:“现在还不知道。不过他肯定做了些什么,我才找他。”“做了什么……”“嘿!”男子对友彦的话置若罔闻,把视线转向那个框了剪纸的画框,“这个是他剪的?”“是啊。”“他的手还是一样巧啊,而且是男孩女孩牵手的样子,真不错。”友彦想,他怎么知道这是桐原剪的?他相信这个人并不只是来追查制作盗版“马里奥”的嫌犯。“打扰了。”男子向门口走去。“请问……”友彦叫住那个背影,“可以请教您的大名吗?”“哦,”男子停下脚步,回头说,“我姓笹垣。”“笹垣先生……”“告辞。”男子离去。友彦按住额头,笹垣……他听过这个姓氏,应该是松浦说的。他说,为了桐原父亲的命案,三番两次确认不在场证明的刑警就姓——笹垣。友彦转过身,凝视桐原留下的剪纸。

东西电装株式会社东京总公司各部门一般于星期一早上开会,由各部门主管传达会议决议事项,或布置工作计划。各负责人如果有事宣布,也会利用这个场合。四月中旬的一个星期一,专利部专利一科科长长坂提到前几天通车的濑户大桥。他说,再加上上个月通车的青函隧道,缩短了日本各地的距离,进一步朝汽车社会发展。但同时,竞争势必更趋激烈,同仁们必须要有忧患意识,严阵以待。谈话便以此作为论题,想必是把上个星期会议中某人的发言拿来照搬套用。会议结束后,员工各自回座,开始工作。有人打电话,有人取文件,有人匆忙出门。每个星期一几乎都可以见到类似情景。高宫诚也像平常一样投入工作,着手完成上星期五未结束的专利申请手续。他习惯保留几件不甚紧急的工作待下星期处理,作为头脑的热身。工作尚未完成,便听到有人说“E组集合”。发话的是去年年底升任组长的成田。E组是负责电气、电子、计算机相关专利的小组,E取自英文Electronics第一个字母,连组长在内共有五名成员。诚等人围着成田的办公桌坐下。“此事很重要,”成田的表情略显严肃,“跟生产技术专家系统有关。事情是什么,大家都知道吧?”包皮括诚在内,有三个人点头。只有去年刚进公司的山野歉然道:“我不是很清楚。”“你知道专家系统吗?”成田问。“不知道……只听说过名称。”“那AI呢?”“呃,指人工智能吧。”山野没什么把握地回答。在近来快速成长的计算机行业,如何让电脑更接近人脑的研究日益蓬勃。例如,当一个人与他人擦肩而过时,并非刻意计算自己与对方的距离以决定移动的脚步,而是凭经验或直觉,“适当地”决定速度和方向。让电脑拥有这类具弹性的思考与判断能力,便称为“人工智能”。“专家系统是人工智能的应用之一,就是以电脑取代专家的系统。”成田说,“平常被人称为专家的人,不只知识丰富,更具备了专业领域中的技能,对吧?把这些做成一个严谨的系统,让外行人有了这个系统,也可以作出专家的判断,这就是专家系统。现在医疗专家系统和经营顾问专家系统已经上市了。”说到这里,成田问山野是否明白。“大致明白了。”山野回答。“我们公司在两三年前就已注意到这个系统,部分原因是公司快速成长,以至于老手和新人间年龄差距很大。等老前辈一退休,公司就缺少专家了。尤其是像金属加工方面的热处理、化学处理等生产技术必须用到专业知识和技能,少了老手情况会很严重。所以,趁现在建立起专家系统,就算将来只剩下年轻的技术人员,也能够应付。”“这就是生产技术专家系统?”“没错。这是生产技术部和系统开发部共同开发的,现已加载工作站,应该可以用了吧?”成田望着其他三个人问道。“是的,”诚回答,“但先决条件是拥有搜寻技术数据的密码。”技术数据中包皮含许多公司内部的机密,因此即使是公司员工,也必须另行申请才能取得密码。诚等专利部人员因为工作上必须搜寻专利数据,均已取得密码。“好,说明就到此为止。”成田调整姿势,压低声音,“刚才讲的那些都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可以说根本无关。因为生产技术专家系统的前提是仅供公司内部使用,基本上与专利部无缘。”“出什么了事吗?”一个同事问。成田微微点头。“刚才系统开发部的人来过。他们说现在好几家中坚制造商之间,出现了一种计算机软件,那个软件听说简直就是金属加工专家系统的翻版。”他的话让后进们面面相觑。“那个软件有什么问题?”诚问。成田稍稍倾身向前。“机缘巧合下拿到了那份软件,系统开发部和生产技术部研究了其中的内容,发现里面的数据和我们的生产技术专家系统的金属加工部分很相似。”“这么说,是我们的系统程序外流了?”一个比诚大一岁的前辈问。“还不能完全肯定,但不排除这个可能。”“不知道软件的出处吗?”“这倒是知道,是东京某家软件开发公司,他们好像发布了那份软件作为宣传。”“宣传?”“那份软件算是试用版,里面只有少量数据。意思是先给你用用,要是满意,再向他们购买真正的金属加工专家系统。”哦,诚明翩面,同化妆品的试用装一样。“问题是,”成田继续说,“万一真的是我们的生产技术专家系统的内容外流,那份软件的确是抄袭我们的东西做出来的,我们要如何证明?还有,如果能够证明,能不能采取法律手段制止他们制造、销售?”“所以要我们调查?”诚问道。成田点点头。“计算机程序作为著作权保护的对象已经有判例可循。不过,要证明内容是剽窃的并不简单。如同小说的抄袭一样,到底相似到什么程度才算违法很难界定。不过,我们试试吧。”“但是,”山野说,“我们的专家系统内容怎么会外流呢?技术信息都受到严密的管理啊。”成田露出冷笑。“讲一个有趣的故事给你听。有家公司高度机密地开发新型涡轮增压器,零件一个个做出来,样品一号总算完成了。但在两个小时之后,”成田靠近山野,“竞争公司的涡轮引擎开发科科长的办公桌上,就放上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增压器。”“啊!”山野惊呼一声,愣住了。成田得意地笑了。“这就叫开发竞争。”“是吗?”看着依旧一脸不服气的山野,诚苦笑,因为他也听过同一个故事。

当天,诚在晚上八点刚过回到位于成城的公寓,由于调查专家系统一事,不得不加班。但是打开自家大门时,他却后悔了,早知道就在公司待久一点,因为家中仍一片黑暗。玄关、走廊、客厅,他一一打开灯。虽然已入四月,但即使穿了拖鞋,一股寒气仍从一整天都没有暖气的地板透上来。诚脱掉上衣,坐在沙发上,松开领带,拿起桌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几秒钟后,三十二英寸的大画面中出现了撞毁的火车车厢。这画面他已看过多次,是上个月发生于中国上海近郊的火车相撞事故,电视节目正播出车祸的后续报道。私立高知学艺高中修业旅行团一行一百九十三名师生搭上了这列出事的火车,一名领队老师与二十六名学生丧生。日本与中国就遇难者赔偿问题持续进行谈判,但迟迟无法达成一致,播报员说着类似的话。诚想看棒球赛转播,切换频道,随即想起今天是星期一,便关掉电视,他立刻感到屋里比打开电视前更冷清了。看看墙上的时钟,那是他们收到的结婚贺礼,点缀着鲜花图案的底盘上,指针指向八点二十分。诚站起来,一边解开衬衫的纽扣,一边探头看厨房。厨房收拾得一尘不染。水槽里没有待洗的餐具,整列拿取极为方便的各式烹饪用具有如全新般闪闪发光。但是,这时候他想知道的,并不是厨房的清洁是否彻底,而是今天晚餐妻子到底有何打算。他想知道,她是在出门前便已作好晚餐的准备,还是想回家后再行处理。照厨房的样子看来,属于后者。他又看了一下时钟,长针移动了两小格。他从客厅的柜子抽屉中拿出圆珠笔,在墙上月历当天这一格画上大大的×,这是他先到家的记号。他从本月开始记录,但并未告诉妻子记号的意义。他打定主意找机会告诉她,尽管自知这种行为并不光明正大,但他认为,有必要以某种形式客观地记录目前的状况。本月才过了一半,×记号便已超过十个。果然不该答应让她去工作,这不知道是诚第几次后悔了。同时,他又对自己怀有这种想法感到自我厌恶,认为自己是个气量狭小的男人。和雪穗结婚已经两年半了。正如他所料,她是一个完美的妻子,不管做什么都干净利落,结果无可挑剔。尤其是高超厨艺令他感动不已,无论是法国菜、意大利菜还是和式料理,她的每一道菜都足以媲美专业厨师。“我很不想承认,可你的确是本世纪最幸运的男人。娶到那么漂亮的老婆就该偷笑了,她竟然还烧得一手好菜!一想到我跟你活在同一个世界上,实在很难不嫌弃自己。”说这番话的是婚后在家里招待的一群朋友之一。其他人也颇有同感,讲了一大堆酸溜溜的话。当然,诚也夸奖了她的手艺。新婚时,他几乎每天都赞美她。“妈妈以前经常带我去别人口中的一流餐厅,她说,年轻时没有尝过美味,就不能培养真正的味觉。还说,有些人到一些价格昂贵却一点都不好吃的店还沾沾自喜,就是小时候没有吃过美味的证明。因为妈妈有这种想法,我对自己的舌头还算自信。不过,能让你吃得开心,我真的好高兴。”对于诚的赞美,雪穗开心地回答。略带娇羞的模样让他生起一股想永远紧抱住她的冲动。然而,餐餐都得以享用她做的佳肴的生活,才两个月便宣告结束。原因是她的这一句话:“亲爱的,我可以买股票吗?”“啊?”那时,诚无法意会“股票”这两个字,是因为这与雪穗的日常生活距离太遥远了。当他明白后,疑惑甚于惊讶:“你懂股票?”“懂,我研究过了。”“研究?”雪穗从书架上拿出几本书,都是买卖股票的入门书或相关书籍。诚平常不太看书,完全没注意到客厅的仿古书架上摆着这些书。“你怎么会想到要买股票?”诚改变问题的方向。“因为光是在家里做家事,有很多空闲时间呀。而且,现在股票行情很好,以后还会更好,比放在银行里生利息好得多。”“可是,也可能会赔啊。”“没办法,这是一种赌注嘛。”雪穗爽朗地笑了。这句“这是一种赌注嘛”,让诚第一次对雪穗产生反感,他生出遭到背叛的感觉。她接下来的话更加强了这种感觉。“你放心,我有信心,绝对不会赔。再说,我只用我的钱。”“你的钱?”“我自己也有点积蓄。”“有归有……”“我的钱”这种想法让他心生排斥。既然是夫妻,还用得着分谁的钱吗?“还是不行?”雪穗抬眼望着丈夫,看诚没有说话,便轻轻叹了口气,“也是,毕竟不行。我连家庭主妇都还不够格,没资格分心管别的事。对不起,我不会再说了。”她开始垂头丧气地收拾那几本书。看着雪穗苗条的背影,诚不由得认为自己真是心胸狭窄,她至今从未提过任何无理要求。“我有条件,”他朝着雪穗的背影说,“不许太过投入,绝对不能借钱。这些你都能答应吗?”雪穗回过头来,眼睛里闪耀着光彩。“可以吗?”“我说的条件你都能做到?”“一定做到,谢谢!”雪穗抱住他的脖子。然而,诚双手环着她的纤腰,心里却生出不好的预感。就结果而言,雪穗确实遵守了他开出来的条件。她通过股票顺利地增加资产。她最初投入多少资金、进行何种程度的买卖,诚一无所知。但听她与证券公司的电话对答,她动用的金额已超过一千万。她的生活从此改以股票为中心。由于必须随时掌握行情,她一天到证券公司报到两次。因担心漏接股票经纪人的来电,她极少外出,即使迫不得已时出门,也每隔一小时便打电话。报纸最少看六份,其中两份是经济报与工业报。“你最好节制一点!”一天,雪穗挂掉证券公司打来的电话后,诚忍无可忍。电话从早上就响个不停,诚平常在公司,并不在意,但那天是公司的创立纪念日,他放假在家。“难得的休假都毁了。为了买卖股票,夫妻俩连出个门都不行!为了股票,搞得生活都没办法好好过,干脆别再玩了!”诚对雪穗粗声粗气,连恋爱期间算在内,这还是第一次。那时,他们结婚八个月。不知是因吃惊还是受到惊吓,雪穗茫然伫立。看到她惨白的脸蛋,诚立刻感到心疼。但是,还没等他开口道歉,她便低声说:“对不起。我一点都没有忽视你的意思,请一定要相信我。可是,因为股票有一点成绩,我好像有些得意忘形了。对不起,我没有尽好妻子的本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明白。”说完,雪穗拿起电话,打到方才的证券公司,当即交代把所有的股票脱手。挂掉电话,她转身面对诚:“只有信托基金没办法立刻解约。这样,能不能原谅我……”“你真不后悔?”“不会,这样才能断得一千二净。一想到给你带来那么多不愉快,我就觉得好难过……”雪穗跪坐在地毯上,低着头,双肩微微颤抖,眼泪一滴滴掉落在手背上。“别再提这件事了。”诚把手放到她肩上。从第二天起,与股票有关的资料完全从家里消失,雪穗也绝口不提股票。但是,她显然失去了活力,又闲得发慌。不出门就懒得化妆,连美容院都很少去。“我好像变成丑八怪了。”有时候她会看着镜子,无力地笑着说。诚建议她去学点东西,但她似乎提不起兴趣。诚猜想,可能是因为从小就学习茶道、插花和英语会话,造成这种反弹。他也知道,生个孩子是最好的解决之道,因为养儿育女一定会占据雪穗所有的空闲时间。可是他们没有小孩。两人只在新婚后半年内采取了避孕措施,但雪穗全无怀孕迹象。诚的母亲赖子也认为养儿育女要趁早,对儿媳完全没有怀孕迹象感到不满。一有机会她就会对诚暗示,既然没有避孕却生不出小孩,医院检查一番。医院检查,事实上他曾向雪穗提议过。但是,她少见地坚决反对。问及原因,她红着眼眶说:“因为可能是那时候的手术让我不能怀了,如果是那样,我一定会伤心得活不下去。”手术指先前的堕胎。“所以彻底检查不好吗?也许治疗后就会好了。”即使诚这么说,她仍然摇头。“不孕是很难治疗的,我才不想去检查不能怀孕的原因。况且,没有小孩不也很好吗?还是你不想跟一个不能生小孩的女人在一起?”“什么话!有没有小孩都没关系。好吧,我不再提这件事了。”诚知道,责备一个无法怀孕的女人是件多么残酷的事。事实上,从他们这番对话后,他几乎再没提过孩子的事,对母亲也用谎言搪塞,医院接受了检查,双方都没有问题。只是,有时雪穗会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我为什么不能怀孕呢?”紧接着,她必定又说:“那时候是不是不该打掉呢……”诚只能默默聆听。

玄关传来开锁的声音,躺在沙发上发呆的诚爬起来。墙上的时钟指着九点整。走廊传来脚步,门猛然打开。“对不起,我回来晚了。”身穿苔绿色套装的雪穗进来,两手都拿着东西。右手是两个纸袋,左手是两个超市购物袋,肩上还挂着黑色的侧背包皮。“你饿了吧?我马上做饭。”她把购物袋放在厨房地板上,走进卧室。她经过的地方留下甜甜的香水味。几分钟后从房间出来的她已换上家居服,手里拿着围裙,边往身上系边走进厨房。“我买了现成的回来,不用等太久,而且还有罐头汤。”略带喘息的说话声从厨房里传来。诚本来正在看报,听到这些,不由得心头火起。究竟是哪里惹恼了他,他自己也说不上来。真要理论,应该是她活力十足的声音。诚放下报纸,站起来,走向有收拾声音的厨房。“你要让我吃买来的?”“你说什么?”雪穗大声说,抽油烟机的声音让她听不清楚,这让他更加暴躁。她正准备在煤气炉上烧水,不解地偏着头看厨房门口的他。“你让我等了这么久,终归还是要让我吃偷工减料的东西!”她的嘴巴张成O形,接着,她关掉抽油烟机。空气立刻停止流动,整栋房子静了下来。“对不起,你不高兴?”“如果只是偶尔,我也没话说。”诚说,“但最近根本就是每天如是,你每天都晚归,端出现成的菜,一直都是这样!”“对不起,可是,我怕让你等太久……”“我是等了很久,都不想再等了。我还想干脆吃泡面算了,久等吃买来的,跟吃泡面有什么两样?”“对不起。我……虽然不成理由,可是最近真的很忙……给你添麻烦,我真的很抱歉。”“生意兴隆,真得恭喜啊。”诚知道自己的嘴角难看地歪向一边。“别这么说。对不起,以后我会注意的。”雪穗双手放在围裙上,低头道歉。“这句话我听过好多遍了。”诚双手插进口袋,丢下这句话。雪穗只是低着头,没做声,大概是因为无可反驳。然而,最近每当遇到这种场面,诚都会突然产生一种感觉,怀疑她是不是以为只要像这样低着头,等到风暴过去就算了。“你的生意还是不要做了,”诚说,“我看,还是没法兼顾家里。你也很辛苦。”雪穗什么都没说,避免为此事争吵。未几,她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双手抓起围裙的下摆蒙住眼睛,呜咽声从她手底传出。“对不起。”她又说了一次,“我真没用,真的好没用,只会给你添麻烦……你让我做我喜欢做的事,我却完全无法报答。我真没用,我真是个没用的人。诚,也许你不该和我结婚。”泪水让话语断断续续,还不时夹杂着抽噎。听到她这一连串反省的话语,诚无法再责备她,反而觉得自己为了一点小事而大发雷霆,心眼未免太小了。“别哭了。”他就此收兵。既然雪穗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要吵也吵不起来。诚回到沙发上,摊开报纸。雪穗却来问他:“那……”“千吗?”他回头问。“晚餐……怎么办?要做也没有食材。”“啊……”诚感到全身懒洋洋的,倦怠不堪,“今晚就算了,吃你买回来的就成。”“可以吗?”“不然也没办法。”“对不起,我马上准备。”雪穗回到厨房。听着抽油烟机再度运转的声音,诚仍有种无法释怀的感觉。“我可以去工作吗?”再有一个月便要迎来结婚一周年的那一天,雪穗提出了这个问题。由于毫无准备,诚愣住了。雪穗的说法是她在服装界的朋友要独立开店,问她要不要一起经营。她们打算开设进口服饰店。诚问她想不想做,她说想试试。自从不再碰股票,她那双黯淡无神的眼睛首次闪闪发光。看到她这样,诚说不出反对的话。诚只说别太勉强自己,便答应了她。雪穗十指在胸前交握,以无语表达她的喜悦。她们的店面在南青山,诚去过好几次。店里全面玻璃帷幕,感觉华丽明亮,路过时便可看到店里琳琅满目的进口女装和饰品。后来才知,店面的装潢费用全由雪穗出资。雪穗的合作伙伴叫田村纪子,脸孔和身体都圆滚滚的,有一股平民气质。正如外表给人的印象,那是个吃苦耐劳的人。照诚的观察,她们的工作似乎这样分工:雪穗负责招呼客人,取货、算账则是田村纪子的工作。这家店完全采取预约制,也就是顾客预约好来店日期。这样,她们便能依照客人的尺寸与喜好备妥商品。这种做法可以节省无谓的商品陈列空间,可说效率甚高。这种经营方式的成败全看她们的人脉如何,但开张以来,客人似乎没有断过。雪穗会不会因为热衷经营服饰店,便忽略了家事,诚多少有点担心,但那时还没有这种现象。雪穗多半也怕诚这么想,开店后,她做起家事比以前更卖力,不但做饭不会敷衍了事,也不会比诚晚归。开店后约两个月,雪穗再次出人意表,她问诚愿不愿意当店东。“店东?我?为什么?”“房东为了交遗产税,急需一笔钱,问我们是否有意盘下。”“你想买吗?”“不是我想不想,只是觉得买下来绝对划算。那个地段以后一定只涨不跌。现在房东开的价钱,可以说是破盘价呢!”“如果我不买呢?”“那就没办法了,”雪穗叹气,“只好由我来买。”“你?”“我想,考虑到那个地段,银行应该愿意贷款。”“你要去借钱?”“对呀。”“你那么想买?”“是,而且我认为,不买恐怕以后会有问题。如果我们不买,房东一定会去找房屋中介,这样要是运气不好,可能就得退租了。”“退租?”“叫我们退租,好以更高的价把店卖掉。”诚先是不置可否,然后开始认真考虑起来。他并不是买不起。高宫家在成城有好几块地,将来全归诚继承,只要卖掉一些就行了。如果说服得法,母亲应该也不会反对,因为他们家持有的地产实际上几乎都处于闲置状态。他不赞成雪穗去向银行贷款,否则她很可能把所有心思放在事业上。况且,若以她的名义开店,总令人有家庭、工作无法分割的感觉。“让我考虑两三天。”诚对雪穗说,其实当时他已下定决心。一九八七年伊始,南青山的店便归诚所有。雪穗会从营业收入中定期将房租汇入他的账户。不久,诚便领教到雪穗的先见之明。由于东京都中心的办公大楼需求增加,地皮创下天价,短期内连翻三四倍已不足为奇。频频有人找上诚,询问南青山的店面与土地是否打算出售。每次听到对方开价,他都忍不住怀疑事情的真实性。此时,他开始因雪穗而产生淡淡的自卑感。他渐渐认为,论生活能力、经营管理能力和大胆果断这几点,他可能都比不上这个女人。他并不清楚她事业上的成绩如何,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们的服饰店业绩蒸蒸日上。目前她计划在代官山开第二家店。相形之下,自己呢?每念及此,诚便郁郁不乐。自己根本没有开创的勇气,只以个性适合为人所用为由,赖在公司不敢走。得天独厚继承的地产也不曾好好利用,只能住在家里出资购买的公寓里。还有一件事更让他觉得抬不起头,那便是当前的股票热。去年NTT股票一上市立刻掀起狂飙,而股市仿佛也顺势被拉抬,开始猛涨,甚至到了全民炒股的地步。然而,高宫家与股票无缘,理由当然是他因此责备过雪穗。在那之后,她也绝口不提股票。但一想到她怎样看待这场空前的股票热,他便感到浑身不自在。

这天晚上上床前,雪穗提起一件令诚意外的事。“高尔夫教室?”诚躺在加大的单人床上,看着妻子映在梳妆镜里的脸问。从新婚起,他们就分床睡,雪穗睡单人床。“对呀,我想,如果是星期六傍晚,我们可以一起去。”雪穗把一张传单放在诚面前。“哦,美国高尔夫球协会认可的学校,你早就想学高尔夫球了?”“有一点啦,现在越来越多女性在打嘛。等上了年纪,夫妻俩也可以一起打高尔夫球呀。”“上了年纪以后……我倒没想过那么遥远的事。”“喏,开始学嘛,一起去一定很好玩的。”“也行。”诚还记得父亲生前便喜欢打高尔夫球,每到假日,便把大大的高尔夫球袋放进后备厢驾车出门。那时父亲的神情总比平常更有活力,或许是因为赘婿的身份让他在家里悒悒不乐。“听说下个星期六有说明会,要不要先去看看?”完成皮肤保养的雪穗一边上床一边说。“好啊,去看看吧。”“太好了。”“这件事就说定了,你来不来?”“啊,好。”雪穗起身,轻巧地滑进诚的床。诚调整枕边的按钮,把灯光转暗,接着靠向她身边,手伸进她白色睡衣前襟。今天应该没问题吧?他想。最近因为某种原因,经常发生夫妻生活不协调的状况。他缓缓撩起她的睡衣,从头部脱下,然后脱下自己的睡衣。他已经兴奋起来了。他满怀期待,然而微微的失望在他心中蔓延,应接纳他的部位十分干燥。诚不认为自己的做法有问题,因为不久之前,这样便足以产生充分的润滑。“疼!”即使在昏暗中,也看得出她皱着眉。“抱歉,很疼吗?”“没关系,别介意,来吧。”如此反复了好几次,雪穗开始发出原因不明的呻吟。“怎么了?”诚问。“我肚子……疼。”“肚子?”“就是子宫那边……”“又来了啊。”诚叹气。“对不起。不过没关系,马上就不疼了。”“今晚还是算了吧。”诚捡起掉落在床下的内裤穿上,接着套上睡衣,想着不是“今晚还是”,而是“今晚也是”。最近总是这样。雪穗也穿上内裤,拾起睡衣,回到自己床上。“对不起,”她说,“我到底是怎么了……”“还是去让医生看看吧。”“嗯,我会的。只是……”“只是什么?”“我听说打过孩子的人,有时候会这样。”“你是说不会湿润、子宫发疼吗?”“嗯。”“我倒没听说。”“你是男人啊……”“这倒也是。”眼见话风不对,诚侧身背对着她,盖上棉被。欲望没有消退。既然无法做爱,他希望雪穗至少用口或手来表达爱意,但雪穗绝不会这么做,诚也很难开口要求。不久,啜泣声传入耳中。诚懒得去安慰她,便把脸孔埋进棉被,装作没有听见。

老鹰高尔夫练习场建于规划成棋盘方格状的住宅区中,招牌上写着“全长二百码,备有最新型发球机”。绿色的网内侧,小白球不断交织飞舞。这里距诚的公寓开车约二十分钟。两人刚过四点便离家,于四点半抵达。传单上写着说明会五点开始。“果然太早了。我早说晚点再出门就行。”诚操控着宝马车的方向盘说。“我怕会塞车呀。不过,可以看看别人打球,说不定能参考参考。”坐在副驾驶座的雪穗回答。“外行人看再久练习也没有帮助。”正值高尔夫热潮,又是星期六,客人相当多。停车场几乎客满的状态也证明了这一点。总算找到了车位,两人下了车,走向入口。路经一个电话亭时,雪穗停下脚步。“对不起,我可以打个电话吗?”说着,她从包皮里取出记事本。“那我先进去看看。”“好。”说话的时候,她已经拿起了听筒。高尔夫练习场的入口宽敞明亮得像平价西餐厅一般。穿过玻璃自动门,诚来到里面。铺着灰色地毯的大厅里,有好几个无所事事的客人。一进来左边便是前台,两名穿着鲜艳制服的年轻女子正在招呼客人。“不好意思,可以麻烦您在这里填上大名吗?一有空位,我们便会按顺序呼叫。”一名员工说。正和她说话的是一个看来与运动无缘的肥胖中年男子,身旁放着黑色高尔夫球袋。“什么,人很多啊?”中年男子面露不悦。“是啊,可能要请您等二三十分钟。”“唔,真没办法。”男子不情愿地写下名字。看来大厅里无事可做的那群人都是在排队。诚再次意识到,所谓的高尔夫热潮原来是真的。或许是因为无须接待客户,他的同事鲜少有人接触这一运动。他走近前台,告诉工作人员他们要参加高尔夫球课的说明会。一个工作人员笑容可掬地回答:“我们会广播,请在这里稍候。”这时雪穗进来了,一看到诚便立刻跑过来,但神情和刚才有些不同。“对不起,出了点问题。”“怎么?”“店里发生了一点麻烦,我不得不去处理。”雪穗咬着嘴唇。她的店星期日公休,星期六由田村纪子与一名打工的小姐打理。“现在就要去?”诚问,声音明显听出他非常不高兴。“嗯。”雪穗点头。“高尔夫球课怎么办?你不听说明会了?”“不好意思,你一个人去好不好?我现在打车回店里。”“唉!”诚叹气道,“真拿你没办法。”“对不起。”雪穗双手合十,“你去听听,要是很无聊,就马上回家吧。”“当然啦。”“真抱歉。那我先走了。”雪穗快步走出大门。目送她的背影离开后,诚再度轻叹口气。他设法压抑内心的怒气,因为他知道,任怒气蔓延,只会让自己身心俱疲。这种经验他不知有过多少次了。诚决定到开设在大厅一角的高尔夫球用品店逛逛,店内除了高尔夫球杆、用品,还陈列着小饰品。光看这些并没有加深他的兴趣。事实上,他对高尔夫球几乎一无所知,顶多只知道基本规则,以及一般玩家的目标就是破百。但是,所谓的破百究竟是什么样的分数,他一无所知。他正在浏览金属球杆,忽觉有人在看他。一双覆着长裤的女人的腿近在咫尺,那人似乎就站在他面前。他稍微把眼睛往上一抬,正好和她的双眸撞个正着。在他诧异地喊出声前,有一两秒钟的空白。在这一刹那间,他认出了这名女子,脑袋里想着她不该在这里,但又的确是她。三泽千都留!她剪短了头发,整个人的感觉都不同了,但的确是她。“三泽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来练习高尔夫球……”千都留举起手上的球杆。“啊,是这样。”明明不痒,诚却抓抓脸颊。“高宫先生也是吧?”“啊,嗯,是啊。”听到她还记得自己,诚暗自欣喜。“你一个人来?”“是呀,高宫先生呢?”“我也是。来,找个地方坐吧。”等候的客人几乎占据了大厅所有椅子,幸好靠墙处正好有两个空位。他们在那里坐下。“吓了我一跳,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对呀,我也是,一时以为自己认错人了。”“你现在在哪里?”“我住下北泽,在新宿的公司做事。”“还是当派遣人员吗?”“是的。”“我记得你和我们公司的合约结束后,说要回札幌老家。”“你记性真好。”千都留微笑,露出健康的白色牙齿。她的笑容让诚不禁认为她果真更适合剪短发。“结果你没回去?”“住了一阵子,但很快又回来了。”“哦。”说着,诚看看手表,已经四点五十分了。说明会五点就要开始,他有点焦躁。两年前的那个日子又在他脑海里浮现。和雪穗结婚前一天的那个晚上,他待在某家酒店大厅,因为千都留理应在那里出现。他爱上了她,一心认为即使牺牲一切,也要向她表白。那一刻,他深信她才是他命中注定的另一半。然而她并没有出现。他不知道原因,只知道冥冥之中天意如此。再次相逢,诚自知爱的种子并没有完全死亡。仅仅待在千都留身边,便让他感到飘飘然,那是一种许久不曾体会的、甜美的亢奋。“高宫先生现在住哪里?”千都留问道。“成城。”“你好像说过。”她露出搜寻记忆的眼神,“已经两年半了……有孩子了吗?”“还没。”“不打算要吗?”“不是不打算,是没怀上……”诚露出苦笑。“这样啊。”千都留的表情显得不知所措。“三泽小姐成家了吗?”“没有,还是孤家寡人。”“哦,有计划吗?”诚观察着她的表情。千都留笑着摇摇头:“没有对象呀。”“啊。”诚知道自己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但同时他又问另一个自己:即使如此又能如何?“你常来这里?”他问。“一星期一次,我在这里上高尔夫球课。”“上课?”“是的。”她点点头。她说,她从两个月前开始,参加每星期六下午五点的初学者课程,也就是诚他们准备参加的那个课程。他说,他是来参加同一课程的说明会。“这里每两个月招生一次。那么以后每星期都会见面喽?”“是啊。”他回答。对于这次邂逅,诚心情很是复杂,因为雪穗也会一起来。他不想让千都留见到妻子,同时,也不敢向她表明妻子要和自己一同上课。这时,广播在大厅内响起:“参加高尔夫球课说明会的来宾,请到前台集合。”“我去上课了。”千都留拿着球杆站起来。“等会我去参观。”“不要啦,好丢脸哦。”她皱起鼻子笑了。

诚回到公寓时,雪穗的鞋子已经放在玄关,屋内传来炒菜的声响。他走进客厅,穿着围裙的雪穗正在厨房里做菜。“你回来啦,这么晚。”她一边翻动平底锅,一边大声说。已经过了八点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诚站在厨房门口问。“大概一个小时之前。我想得回来准备晚餐,就急忙赶回来了。”“唔。”“就快好了,稍等一下。”“我跟你说,”他望着利落地做着色拉的雪穗的侧脸说,“今天,我在练习场遇到了以前的朋友。”“哎呀,是吗?我不认识的人?”“嗯。”“哦,然后呢?”“因为很久没见,便说一起吃个饭,就在附近的餐厅随便吃了。”雪穗的手停了下来,举到脖子附近。“啊……”“我以为你今天也会很晚才回来,因为你店里好像有麻烦。”“那事很快就解决了。”雪穗擦了擦脖子,接着露出无力的笑容,“也是,谁叫我老是晚回来呢。”“抱歉,我本该想办法和你联系。”“别放在心上。那我还是把饭做好,要饿了就一起吃吧。”“好。”“高尔夫球课怎么样?”“哦,”诚含糊地点头,“也没什么,只是说他们排了课程表,会按照课程安排一步步教。”“你还喜欢吗?”“唔……这个嘛……”该怎么解释呢?诚盘算,既然三泽千都留在那里上课,他不想和雪穗同去,只好决定放弃那里的课程,问题是怎么说服雪穗。“对了,”他还在思索该怎么开口,雪穗先说话了,“明明是我提出来的,现在要反悔实在很过意不去,可状况实在有点糟糕。”“啊?”诚转头看她,“有困难?怎么了?”“分店不是要开张了吗?我们正在招聘店员,可一直找不到适当的人。你也知道,最近就业市场完全是劳方市场,新人根本不肯来我们这种小店。”“所以呢?”“今天我跟纪子商量,以后我星期六也尽可能去上班。我想应该不至于每个星期六都要——”“这么说,你确定能休息的就只有星期天了?”“是啊。”雪穗缩着肩,抬眼看诚,显然是怕他生气。但他并没有生气,他的心思完全被别的事情占据了。“这样,你就没法去上高尔夫球课了。”“是啊,所以我才向你道歉。是我出的主意,自己却不能去。对不起。”雪穗双手在身前并拢,深深低头。“你不能去了?”“嗯。”她轻轻点头。“唉,”诚双手抱胸,走向沙发,“真没辙。”说着,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那我自己去上吧,既然说明会都参加了。”“你不生气?”雪穗似乎对丈夫的反应感到意外。“嗯,我不会为这事生气。”“啊,我还以为又会惹你生气,心里正七上八下的呢。别的问题都还好解决,可是,人手不足实在没办法……”“算了,别提这件事了。只是即便你改变心意,还是想学,也赶不上我那一班了。”“嗯,我知道。”“好。”诚拿起桌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把频道转到棒球赛转播。王贞治率领的巨人队在今年刚刚落成的东京巨蛋球场,与中日龙队陷入苦战。但是,他眼睛看着电视,心里想的既不是谁要补上去年退役的投手江川的空缺,也不是原选手本赛季能不能拿下全垒打王。他在想何时才能背着雪穗打电话。这天夜里,诚辗转难眠,一想到与三泽千都留重逢,身体就莫名发热。她的笑容在脑海中闪现,她的声音在耳内回荡。说明会安排了参观实际教学,他去观看千都留他们在教练的指导下击球。注意到他在场的千都留可能因为太紧张,失误了好几次。每次失误,她都会回头朝他吐吐舌头。说明会结束后,诚鼓起勇气邀她一起吃饭。“我回家后也没的吃,本来就准备在外面吃完再回家。但一个人吃实在没什么意思。”他编了这样的借口。她的神色似乎有些犹豫,但旋又笑着回答:“那就由我作陪吧。”他看在眼里,并不认为她是碍于情面不得不奉陪。千都留是搭电车再步行来高尔夫球练习场的,诚让她坐上车,驱车前往去过几次的意大利餐厅。这家店他从未带雪穗来过。在照明刻意昏暗的店内,诚与千都留相对用餐。仔细回想起来,他们在同一家公司共事时,甚至不曾相偕进过咖啡馆。他心情十分放松,隐隐觉得他们天生即十分契合,和她在一起,话题便源源不绝地涌现,甚至觉得自己能言善道。她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间或说几句话。在各家公司辗转来去的她,提及自己经历时,有一些见识甚至令他感到惊讶。“你怎么会想学高尔夫球?为了美容?”用餐时,他问道。“也没有为什么。一定要说原因,算是为了改变自己吧。”“有必要吗?”“我常想,最好改变一下,不能再过这种浮萍般随波逐流的生活了。”“哦。”“高宫先生为什么想学呢?”“我?”诚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不便说是出于妻子的提议,“嗯,因为运动不足啊。”她似乎接受了这个答复。离开餐厅后,他送她回家。她曾一度婉拒,但看来并非出于厌恶,在他坚持下,她爽快地答应了。不知她是否刻意为之,用餐期间,她没有问及他的家庭。他当然也没有说出让她意识到雪穗存在的话。但车子开动后不久,她问:“你太太今天不在家吗?”或许是他多心,但她的口气听起来有点不自然。他说:“她工作很忙,经常不在家。”她默默地轻轻点头,之后再没提起类似的问题。她的公寓位于沿铁路兴建的一座精致漂亮的三层建筑。“谢谢你。下星期见。”下车前她说。“嗯……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不一定会去。”他说。当时,他并不打算报名。“哦。你一定很忙。”她露出遗憾的表情。“不过我想我们可以偶尔见个面。我可以打电话给你吗?”他问。用餐时,他问过她的电话了。“可以呀。”她边说边点头。“那就这样。”“拜拜。”她下车时,一股冲动涌上心头,他想抓住她的手,抓住她,把她拉过来,吻她。但,这些只停留在想象之中。从后视镜看到她目送着自己,诚发动了车子。要是告诉她我要报名上高尔夫球课,她会感到欣喜吗?他把头埋在枕头里,想。真想早点告诉她,因为今晚没有机会打电话。以后每个星期都能见到她。光是这么想,他的心就像少年那般雀跃不已。下个星期六真令人万分期待……他翻个身,才注意到身旁的床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今晚,他丝毫没有拥抱妻子的念头。

“集合一下。”成田在七月的某一天召集了E组成员。窗外飘着梅雨时节特有的绵绵细雨。空调设定的温度很低,成田依旧把衬衫袖子卷到胳膊肘上。“关于专家系统,系统开发部那边有了新信息。”确认组员到齐后,成田说。他手上拿着一份报告。“系统开发部认为,如果数据遭窃,应该是有人以不正当的手段侵入了专家系统。在持续调查后,终于在前几天发现了有人侵入的迹象。”“真的是遭窃了?”比诚大三岁的前辈说。“去年二月,好像有人利用公司内部的工作站,复制了整个生产技术专家系统。这么做通常会留下记录,但据说那份记录被改写了,所以以前才找不到。”组长降低音量说。“那么,把数据带出去的,果然是我们公司的人了?”诚说话时也注意四周。“应该是。”成田严肃地点点头,“系统开发部说待进一步调查后,才会决定要不要报警。不过,虽然查出这件事,还是无法确认那个上市的专家系统是不是抄袭我们的,这件事必须审慎调查。但是,现在可以肯定的,是可能性已经提高了。”“请问……”新进职员山野举手发问,“不一定是公司的人吧?只要趁假日潜进公司,操作工作站终端机就可以了。”“还要有用户名和密码啊。”“其实,关于这一点,”成田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山野提的这个问题,系统开发部也考虑过了。下手的人一定相当精通电脑,否则想得手也很难。坦白说,这是专业人士搞的鬼,所以可能性有两种,一种就是公司有内奸,另一种就是人家通过某种关系,取得了某人的用户名和密码。我想大家都没有认清这两组记号的重要性,我也一样。别人或许就是看准了这个漏洞。”诚摸摸放在长裤后口袋的钱包皮,他把工作证放在钱包皮里,使用工作站终端机需要的用户名和密码,就抄在工作证背面。“不要把这两组记号放在别人看得到的地方。”诚想起拿到密码时曾被如此叮咛过。他想,最好赶快擦掉。“哦,原来东西电装也发生了这种事。”千都留端着装了咖啡的纸杯,颇感兴趣地点头。“听你这么说,别的公司也发生了?”诚问。“最近很多呀,尤其以后的时代,信息就是金钱。现在不管哪家公司,都改用电脑来储存数据,这对想偷数据的人来说,真是正中下怀。因为以前的数据是数量庞大的文件,现在全都装在一张磁盘里,再加上只要操作几下键盘,就能找到自己需要的部分。”“是。”“东西电装现在用的基本上只是公司的内部网络吧?现在有越来越多的公司可以与外部网络联机,这样心怀不轨的人便能从外部侵入,可能会发生更严重的案件。在美国,好几年前就开始发生这种事了。他们把擅自侵入别人电脑搞恶作剧的人称为黑客。”“哦?”千都留毕竟待过各种不同的公司,这方面的知识非常丰富。仔细想想,将诚公司里的专利数据从微型胶卷改存入计算机的正是她。时间接近下午五点,诚把空纸杯扔进一旁的垃圾筒。老鹰高尔夫球练习场的大厅仍有许多客人排队等候。诚和千都留始终没找到空位,只好靠墙站着聊天。“对了,后来你练习切球了吗?”诚把话题转移到高尔夫球。千都留摇摇头。“没时间。高宫先生呢?”“我也一样,上星期上过课之后就没碰过球杆。”“可高宫先生很厉害呀,明明是我先学的,现在你却已经在学更高级的课程了。运动神经好就是不一样。”“只是刚好抓到了要领。学得稍慢的,最后反而可能打得更好。”“你是在安慰我吗?听起来可不怎么让人高兴。”虽然这么说,千都留却笑得很开心。诚上高尔夫球课已经快满三个月了。他一次都没有缺席。高尔夫球固然比他想象中有趣,能够见到千都留的喜悦更数倍于此。“练习结束后去哪里?”诚问。上完课一起用餐已成为两人的习惯。“哪里都行。”“好久没吃意大利菜了,去吃吧。”“嗯。”千都留应声点头,露出撒娇般的表情。“我说啊,”诚稍稍留意四周,小声说,“下次我们另找时间出来见面吧。偶尔也想不必在意时间,好好聊聊。”他有把握,她不会拒绝,关键在于是否会犹豫。毕竟在其他日子碰面,意义完全不同于高尔夫球课后一同用餐。“可以呀。”千都留爽快地回答。也许她是故意表现得很爽快,但她的口气并没有任何不自然,嘴角也保持着笑容。“那么,等我定好日期跟你联系。”“嗯。如果早点说,我可以调整一下工作。”“知道了。”仅仅是这段短短的对答便让诚激动不已,感觉自己往前跨越了一大步。

与千都留约会的日子定于七月第三个星期五,因为次日是周末,不必急着回家,而且千都留说她那天可以早点离开公司。还有一件更方便的事。从星期四起,雪穗便要前往意大利大约一个星期,不过不是去旅行,而是采购。每隔几个月,她便会去一趟意大利。雪穗出发的前一天,也就是星期三晚上,诚回到家,雪穗在客厅摊开行李箱,为旅行作准备。“你回来了。”她说,但并没有看他,而是面向桌上打开的记事本。“晚餐呢?”诚问。“我做好了奶油烩饭,随便吃吧,你一看就知道。我现在不太方便。”说这些话的时候,雪穗仍没有看丈夫。诚默默进了卧室,换上T恤与运动裤。他觉得最近雪穗变了。不久之前,对于无法把诚照料得无微不至,她会流着泪反省,而现在却叫他“随便吃”,说起话来语气也很冷淡。定是事业上的得意所产生的自信,以致表现在态度上。但是,诚认为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也不再要求了。以前一有什么不满,他立刻火冒三丈,但现在连大声说话的情绪都没有,他只求每天平安度过。诚自我分析,认为他与三泽千都留的重逢改变了一切。自那天起,他不再关心雪穗,也不再渴望她的关心了。所谓情淡意弛恐怕就是这种情形。诚一回到客厅,雪穗便说:“啊,对了。今晚我叫夏美来我们家过夜,这样明天我们一起出门更方便些。”“夏美?”“你没见过?从开张就在店里工作的女孩呀,我这次和她一起去。”“哦,你让她睡哪里?”“我已经整理好小房间了。”你什么都先斩后奏!诚忍住这句刻薄的话。夏美在十点多到达,她二十出头,五官清秀。“夏美,你该不会打算这身打扮去吧?”看到夏美穿着红色T恤和牛仔裤,雪穗问。“我明天才换成套装,这身衣服就收进行李箱。”“T恤和牛仔裤都不需要,我们不是去玩,不用带去。”雪穗的声音很严厉,诚从未听过她用这种语气说话。“是……”夏美小声回答。她们在客厅讨论起来,诚去冲澡。等他从浴室里出来,客厅已空无一人,她们似乎转移了阵地。诚从客厅的橱柜中取出玻璃杯和苏格兰威士忌,用冰块调了一杯,坐在电视机前啜饮。他不太喜欢啤酒,想独自小酌时,一定会喝加冰的苏格兰威士忌。这也是他每晚的享受。门开了,雪穗进来。诚没有看她,眼睛盯住体育新闻。“老公,”雪穗说,“把电视的声音关小一点,夏美会睡不着。”“那个房间听不到吧。”“听得到。正因为听得到,才请你把音量调小。”这种说法很冲。诚听了很不高兴,但仍默默拿起遥控器,降低音量。雪穗依然站着。诚感觉得到她的目光,也察觉到她似乎有话想说。是三泽千都留的事吗?诚脑海里突然闪过这个念头。但不可能。雪穗叹了口气,“真羡慕你。”“啊?”他转头看她,“什么?”“因为你每天可以这样过呀,喝你的酒,看你的职棒报道……”“这有什么不对?”“没有说你不对,只是说很羡慕。”雪穗掉头走向卧室。“别走,你什么意思?你到底想说什么?有话就直说!”“声音不要这么大,会被听到。”雪穗皱起眉头。“是你找我吵的。我问你,你到底想说什么?”“没有……”说完,雪穗转身面对诚,“我是在想,你难道没有梦想、没有抱负、不求上进吗?难道你打算就这样放弃一切努力,不再磨炼自己,每天就这样无所事事地年华老去?我只是这样想。”诚的神经很难不受到这几句话的刺激,他陡然间感到全身发热。“你是想说,你有抱负,又求上进?你也不过是在装女强人的样子!”“我可是认真在做。”“店是谁的?那是我买给你的!”“我们付了房租呀,而且,你不是用卖掉家里地产的钱买的吗?有什么好骄傲的!”诚站起来,瞪着雪穗,她还以凌厉的眼神。“我要睡了,明天还要早起。”她说,“你最好也早点睡,酒别喝过头了。”“不用你管。”“晚安。”雪穗一边的眉毛挑了一下,消失在卧室里。诚在沙发上坐下,抓住酒瓶,往只剩一小块冰的酒杯里猛倒。他喝了一大口,味道比平常辛辣。一醒来,诚便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他皱着眉头,揉揉视线模糊的眼睛,看到了雪穗坐在梳妆台前化妆的背影。他看看闹钟,差不多该起床了,身体却像铅一样重。他想和雪穗说话,却想不出该说些什么。不知为何,她的身影感觉非常遥远。但一看到她映在镜中的面孔,他不禁觉得奇怪,因为她一只眼睛上戴着眼罩。“你那是怎么了?”他问。涂完口红、正在整理化妆包皮的雪穗停下手上的动作。“什么怎么了?”“你的左眼,为什么戴着眼罩?”雪穗缓缓转过身来,像能剧面具一般面无表情。“因为昨晚那件事。”“哪件事?”“你不记得了?”诚没说话,努力想唤起昨晚的记忆。他和雪穗吵了几句,然后多喝了一点酒。到此时他都还记得,但之后发生了什么却想不起来,只恍恍惚惚记得非常困倦。但那之后他完全没了印象,头痛也让他无法回想。“我做了什么?”诚问。“昨天晚上我睡了之后,你突然掀开我的被子……”雪穗咽了一口唾沫才继续,“不知道吼了什么,就动手打我。”“什么?”诚睁大了眼睛,“我没有!”“你吼着,就动手了。我的脑袋、我的脸……才会变成这样。”“我完全……没印象了。”“也难怪,你好像醉了。”雪穗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门口。“等等,”诚叫住她,“我真的不记得了。”“是吗?我却忘不了。”“雪穗,”他试图调整呼吸,脑中一片混乱,“如果我动了手,我向你道歉,对不起……”雪穗站着俯视他片刻,说:“我下星期六回来。”说完便开门离去。诚倒回床上,凝视着天花板,试着再度回忆。但他仍然什么都想不起来。千都留手上的平底玻璃酒杯里,冰块叮当作响。她的眼睛下缘有些泛红。“今天真的很开心,聊了这么多,又吃了好吃的东西。”她像唱歌一般缓缓地左右晃动脑袋。“我也开心极了,好久没这么痛快了。”诚一只胳膊肘架在吧台上,身体朝向她,“这都要感谢你,今天真的要谢谢你陪我。”这句话要是被别人听见,不免令人脸红,所幸服务员并不在旁边。他们在赤坂的某家酒店。在法国餐厅用餐后,两人来到这里。“应该道谢的是我,总觉得这几年来的郁闷一下子全烟消云散了。”“你有什么郁闷的事?”“当然喽,人家也是有很多烦恼的。”说着,千都留喝了一口“新加坡司令”。“我啊,”诚摇着装了芝华士的玻璃杯说,“能遇见你真的很高兴,甚至想感谢上天。”这句话可以解释为大胆的告白,千都留微笑着,微微垂下眼睛。“有件事我要向你坦白。”一听他这么说,千都留抬起头来,眼睛有些湿润。“大约三年前,我结婚了。但事实上,在结婚典礼前一天,我作了一个重大决定,到某个地方去了一趟。”千都留偏着头,笑容从她脸上消失了。“我要告诉你此事的经过。”“好的。”“但是,”他说,“要在我们两人独处的地方。”她似乎吃了一惊,睁大了眼睛。诚把右手伸到她面前摊开,手心里是一把酒店的房门钥匙。千都留低着头,默不作声。诚十分明白她心中正激烈斗争。“我刚才说的某个地方,”他说,“就是公园美景,那天晚上你预订的那家酒店。”她再度抬起头来,这次,她的眼圈红了。“去房间吧。”千都留凝视着他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前往酒店的路上,诚告诉自己,这样才对。自己以前走错了路,现在,他总算找到了正确的路标。他停在房门前,把钥匙插进锁孔。委托人叫高宫雪穗,是个脸蛋漂亮得足以做女明星的少妇,然而她的表情却和其他人一样黯淡。“这么说,是您先生要求您和他离婚了?”“是的。”“理由他却不肯明说,是吗?只说没法再和你在一起了?”“是的。”“您心里有没有怀疑什么?”委托人闻言先是显得有些犹豫,然后才说:“他好像喜欢上了别的女人。这个是我请人调查的。”她从香奈儿包皮里拿出几张照片,上面清楚地拍到一对男女在各种不同地方的约会。男方是头发三七分、一脸勤恳老实相的上班族,女方是短发的年轻姑娘,两人看上去显然沉醉在无比的幸福中。“您曾经问过您先生这位小姐是谁吗?”“还没有,我想先跟您谈完再决定。”“明白了。您有分手的意愿吗?”“有。我想我们已经无法挽回,以前我就这么想了。”“发生了什么事情,让您有了这种想法?”“我想应该是他和这位小姐交往后才开始的,他有时候会动粗……不过只是喝醉的时候。”“真是太过分了。有人知道此事吗?我是说,谁能够作证?”“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过。不过,有一次刚好我们店里的小姐来我家里过夜。我想她应该记得。”“我明白了。”女律师一边记录谈话内容,一边想,有了证人,要对方就范就太容易了。那种乍看之下像好好先生,却回家欺凌老婆的纸老虎,是她最厌恶的人。“我真不敢相信,他竟然会这样对我。他以前明明那么温柔……”高宫雪穗用雪白的双手掩住嘴,开始啜泣。

进了停车场,今枝直巳便皱起眉头,几十个停车位几乎全满。“泡沫经济不是已经破灭了吗?”他嘀咕道。今枝在最里边的车位上停好爱车本田序曲,从车厢里拉出高尔夫球袋。袋上薄薄的一层灰尘是在房间角落放了两年的结果。他在公司前辈的建议下学打高尔夫球,有一段时间相当热衷,但独立开业后一个人工作,球杆便再也没有离开过球袋。并不是因为工作忙碌,而是没有机会上场。他深深感到,高尔夫球这种运动,实在不适合独来独往的人。老鹰高尔夫球练习场正门令人联想到平价的商务酒店。走进大门,今枝再度感到不耐烦,大厅里排队等候的玩家无聊地看着电视,共有将近十人。虽然很想改天再来,但凡是假日,状况应该都是如此。他无奈地走向前台排队登记。之后,今枝在沙发上坐下,茫然地望着电视。正在转播相扑,是大相扑的夏场所。时间还早,画面出现了“十两”力士的对战。最近相扑越来越受欢迎,“十两”和“幕内”较低级别的比赛也越发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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