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牧野藤遇见西江那天,他正在玩滑板。当时他只看到一个女孩从路边冒了出来,滑板带着他向前冲,来不及喊“让开”,他立刻侧过身子,灵活地拐了弯。
女生距离自己不到一米,牧野藤堪堪立在了原地。
“你好。”女生声音很小,她穿毛衣罩衫,蹬一双牧野藤的同桌眼馋了好久的马丁靴。
周末的清晨,牧野藤看着面前挡了去路的人,有些搞不清状况。
认识吗?
也不算不认识吧。
那是上星期的事了,牧野藤下晚自习回家,他走在楼道上,哼《好汉歌》哼得正起劲,就看到走廊上还站着一个女生。
呃,他唱歌一般都跑调。牧野藤微微咳嗽一声,闭了嘴。走到自家门口,只见几个工人抬着家具进了对面屋。
晚上,老妈江女士提起新搬来的邻居,言简意赅吩咐他,不要和对面那个西江来往太多。
西江?
在他生长的这座城市里,西江不是一条江的名字……吗?
当然,也是一条分割线。
西江的这边是皇后区,有文艺青年多年盘踞的区域AY7,有多家神秘低调的私人会所。这里的傍晚最热闹,每次牧野藤放学回家骑车驶过那一排高楼时,总感觉路边巨大的广告牌上,那个食指竖在唇上的那个欧美模特看着自己,笑意正浓。
西江的另一边叫荒原路,那儿是疾病与灾难的代名词。牧野藤做社区义工服务的时候去过,坐几个小时的巴士颠簸在路况不太好的郊区,远远就能看到当年显赫一时的工厂房如今已变得破落了许多。
西江是一条线,区别好与坏,区别繁华与落败。
江女士敲着筷子告诫他:“学习学习不好,还早早就退了学,这样的女孩,跟她交往要有点分寸,听见没?”
牧野藤应付道:“知道了。”
而现在,这个女生就在眼前。牧野藤思绪绕了一大圈,想起妈妈的叮嘱,他摸了摸鼻子,客套的笑容堆在少年意气的脸上。
“有事吗?”
02
牧野藤的家在东湖大郡,这里有几十多栋公寓楼、两个人工湖、一个花园广场,以及用来绿化环境的小树林。总之,这里的占地面积很大。
牧野藤放弃了玩滑板的时间,和西江两个人在小区内找了近三个多小时。然而并没有找到她的猫。
他当时问她:“有事吗?”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西江的声音很轻,离得近些,牧野藤发现她的齐刘海下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原来是西江的猫不见了,她找了一上午,觉得一个人的力量实在有限,于是决定找人帮忙。
牧野藤反应过来:“你的猫长什么样子?”
“是只波斯猫,有点胖,浅栗色的。它是早上不见的,我已经在周围找了一遍,也没找见。”西江喏喏地开头,兴许是找猫心切,也就顾不上其它,“我……在附近看见了你,就想着你能不能帮帮我。”
于是两个人花了几个小时去找,可依旧毫无收获。他们一同上了楼,等牧野藤要进屋时,西江才在身后几不可闻地说了声“谢谢”。
站在家门口,牧野藤这才想起来江女士对自己的叮嘱。
啊哈,她也并不像江女士说的那样不可理喻嘛。
“道谢就不用了,有事可以再来找我。”在女生进门前,他又飞快地落下一句,“我叫牧野藤。”
她也点了头,礼貌地回复:“我是西江。”牧野藤挑了一下眉,这名字他早就知道了。
中午十二点多,饭点已到。江女士出差了,给他留了午饭。牧野藤刚进厨房,就听到一声猫叫。
餐桌下有一只猫!看到它吃得滚圆的肚子,牧野藤下意识地向餐桌上看去。果然,老妈给他做的红烧鱼没了。
阳台的窗户没关,正大开着。牧野藤顿时痛心疾首,感觉一阵心绞痛。他一把拎起肥猫的尾巴,去对门兴师问罪。
西江看猫被找到,面上又惊又喜。她把猫从牧野藤手里抱过来:“陆太白,下次不许乱跑了。”肥猫软了语调,乖乖地“喵”了一声。
牧野藤咳嗽一声,好整以暇地看着西江:“它吃光了我的午餐。”
西江漂亮的眼睛落在他身上,诚恳地道:“谢谢。”
“我家中午没人。”想到在学校餐厅一连几日都吃泡饭,牧野藤决定受苦受累也不能让自己的肚子受饿,“它吃了我的午饭,你得管我一顿。”
听到牧野藤说的话,西江有些错愕地抬头。那一瞬间,牧野藤只感觉自己像极了哄骗少女的大叔。
03
最终,牧野藤还是进了西江的家里。西江的房间里贴了满满一墙陆太白的照片。
那只慵懒贪吃的猫在镜头下仿佛灵性更通,背景光取暗景。它趴着、蹲着,猫眼露出莹绿色的光,一脸的高深莫测。牧野藤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风格的照片,凛冽得让人想打喷嚏。
“想吃海鲜还是牛肉?”西江在厨房问他。
牧野藤一听,顿时开心得合不拢嘴,嘴上却说:“随便,不用太麻烦。”西江忙活了好一阵子,从厨房里端出两碗泡面。牧野藤的胃一阵哆嗦。
吃饭间,牧野藤没话找话:“那些照片都是你拍的?”西江点头。
“水平可以去参赛了。”半是实话半是恭维。
“嗯。”
“怎么不去试一试?我们学校最近就有个比赛,我可以推荐你去。”
“不用了。”
“啊?”
“相机……都被我扔了。”
牧野藤哪壶不开提哪壶:“为什么?”
西江不说话了。
渐渐地,每个周末的早晨,成了牧野藤和西江碰面的时间。最开始是牧野藤蹬着滑板来回穿梭,西江则领着陆太白慢悠悠地走在最后。
熟络起来后,西江也开始玩起了滑板。操心的牧教练在后面提醒着女生各种注意事项,而不远处的西江一脚踩着滑板,整个人不停地摇晃。
陆太白盯着自家毫无运动天赋的主人,一脸惆怅。就这样折腾了一上午,她终于学会了。
牧野藤抬头去望,看她踩着滑板,晃晃悠悠间依旧有些不稳。纤细的身影走在阳光下,连影子都被拉长了许多。
看着阳光下的女生,牧野藤又想起她墙上的作品。有一组最显眼,那是她拍的结冰的海面,在冬天太阳落山以后。
牧野藤看着西江,眼睛渐渐眯起。
她的镜头下,黄昏时分,大海如墨般浑浊。
没过几天,牧野藤又去还猫,却发现西江病了。她睡了一天,发现他来了以后才坐起来,话语里带了点鼻音:“你怎么来了?”
“你不舒服?”
“没事,昨天睡太晚了。”
牧野藤:“要不,医院?”
西江:“我真没事。”
牧野藤没法子,径直把窗户关上。西江下床去给自己倒水喝,温度不高的房间,地板冰冷,但她却光着脚,牧野藤拿给她一双拖鞋。
最后她喝了水,回了床上,说:“我想休息了。”
牧野藤站在原地,看着她有些苍白的脸。
西江比他大一级,不用去学校,作息时间也自由。他也说过她,要早点睡,照顾好自己,可她却从来不听,睡得越来越晚,总是熬夜看一些老电影。
牧野藤沉默着把西江散落在房间里的照片给收起来。其实越看她的照片,他就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的摄影作品带着与世隔绝的疏离感,明显带有她强烈的个人风格。
要是去参赛,拿个奖,应该还可以领到一笔可观的奖金。所以说起西江,说她才华横溢也不为过。
可她却自愿放弃,牧野藤想起她拍的冬海,在心底轻声叹息。
04
高二的时间不停歇,等到陆太白第五次跑到牧野藤家的时候,牧野藤刚结束了月考。
饭桌上,江女士又说起西江:“学生的本分就是学习,你看看她,动不动就休学。”
“您这鱼盐放多了。”
江女士终于住嘴,狐疑地尝了一口:“没吧。”
牧野藤却放下碗筷:“我吃饱了。”
“我说的你记住没?”回答江女士的只有大力关门的声音。
周末,牧野藤去喂猫,西江去扔垃圾,他坐在沙发上随意拿起了一本书。是东野圭吾的《白夜行》,他记得自己看过,可就是东野写得太长,他没耐心继续看下去。
在书的末尾,牧野藤发现了一段潦草的文字,像是西江的读书批注:没有人救赎的人生,白昼宛如日暮。
房间昏暗,他回头看着西江消瘦的背影。他的脸半明半暗,不知道在想什么。
最终,牧野藤借来了那本书。
同桌雾子趴在桌上,数着钱包里仅存的几张纸币。牧野藤的思绪早被作者笔下精湛的推理逻辑搅成了一团糨糊。雾子凑过来,故意加大分贝:“我没钱了。”
平时雾子要是敢在牧野藤耳边这么撒野,早就被他追着满教室跑了。然而今天的牧野藤却有些反常,他捧着书看得聚精会神。
雾子也好奇起来:“在看什么?”她伸手抢过书,“让你这个理科学霸看得这么入迷。”
赫然是东野圭吾的《白夜行》,牧野藤伸了个懒腰:“借的朋友的。”
“朋友的?”雾子拿着书晃了晃,最后一句话拖得老长,“什么朋友?”
牧野藤摸摸鼻子,有些词穷。该怎么和同桌说她呢?
十八岁就休学在家不出门的女生,喜欢摄影却扔掉相机的女生,西江这样,雾子会不会觉得奇怪?
雾子是转校生,话痨般的存在。她每天都在他身旁念叨自己微胖的体重,对关系好的男生会大喊大叫,看到隔壁的学长往往又是一秒钟变鹌鹑样。
牧野藤长这么大,所接触的女生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子的。明显和西江是不一样的风格。
西江,名字如人,她像极了那条沉默的,分割着皇后区和荒原路的江流。就像一条两边泾渭分明的 ,她是那模糊了的中间地带。
最后还是雾子给他讲完了《白夜行》的结局,原来是这样的一个故事。想起西江在书后写:没有人救赎的人生,白昼宛如日暮。
教室里人影嘈杂,牧野藤坐在那里,周围的人影褪去,他看着书上西江的字迹,耳畔是千古寂静。
05
打开搜索引擎,在摄影版面上输入“西江”,出来的词条榜首,毫无意外地推出了西江的个人微博。
西江,常驻网站摄影师,年龄最小的“风尚奖”得主。时间定格,她所有赞誉获得的时间都是在一年前。
西江唯一的一条动态也是一年前:“我相信未来,给我时间,我不会是白纸一样。”
牧野藤自从发现了这个废弃的微博,几乎每天都要浏览一遍,就像是刚入行的侦探,企图从事发现场发现被人忽略的蛛丝马迹,从而分析出西江之前的人生轨迹。
这可比他应付考试和家长要困难得多。
不过多亏了那只肥猫,每当牧野藤从冰箱里拿出鱼罐头时,陆太白总像是接到电话一样毫不客气地来蹭吃的,然后牧野藤总会抱着猫找上门去。
坐在沙发上喝水时,接过她切好的水果时,在客厅参观时,牧野藤总会观察她。
他渐渐发现,其实她也会笑。
比如在看到陆太白把毛线拖鞋拽到线头松开,他光溜溜的脚丫露出来时。她抱着闯祸的猫,躲在很远的角落,笑得弯下腰去。
她也会大声喊他的名字,像雾子一样。那是她发现他蹲在地上揪着陆太白的耳朵使坏,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字一顿:“牧、野、藤。”
她一点也不像江女士说的,是不能来往的那种不好的女生的模样。
牧野藤靠在沙发上,想起某事,嘴角扬起愉悦的弧度,眼神也更加坚定起来。
这个月已经快结束,第二天一大清早,在甜点店前停留的雾子因为自己的钱不够付账,终于等来了骑自行车经过的牧野藤。她直接从书包翻出了他的钱包。
雾子一看,愣了:“你的生活费呢?”
牧穷人的眼睛亮如星辰:“秘密。”
06
生辰日,祝贺此人甫一出生,就祝福满地。听说过生日要有蛋糕、气球还有礼物。
“好了吗?”西江的眼睛被遮住,待她双手摘下蒙住眼睛的丝带,狐疑地看了牧野藤一眼,伸腿指了指桌子下面,“拿出来。”
牧野藤顿时“哇哇”大叫:“你偷看!”
西江不理他,她一边拆,一边漫不经心地猜:“洋娃娃?”
牧野藤嗤笑,多贫乏的想象力。
“一束花?”
“贫瘠的想象力!”
“女孩收到的礼物不应该都是这几样吗?”西江把盒子抱起来,缓缓打开。随后的一瞬间,西江的脸色变了。
“你可不要感动得哭了啊。”牧野藤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也发现她有些异样。
西江将礼物重新放回去打包好,再把它塞到牧野藤怀里:“你拿走吧。”
牧野藤难以理解:“不喜欢?”
“我不需要。”
“我挑了很长时间的。”
西江将散落在桌上的彩带齐齐塞到牧野藤的怀里,再快速收拾了桌上的其他东西,收拾他给她的惊喜如掩盖难堪一般。她仰头看着男生,心里不知在想什么:“可是我不需要。”
牧野藤愣了许久,最后才反应过来,“我跟你说,西江,你只要拿出来看一眼,你肯定就会喜欢的。我见过你的作品,你不知道你拍的照片有多……”
西江打断他的话:“抱歉。”
“真不要?”
“不要。”
“就算是送你的礼物,你也不稀罕?”
“是。”
牧野藤怒极而笑,听到西江这样说以后,他走来走去,一连重复了几个“好”字。他突然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是西班牙赛场上一头充满了愤怒的公牛。
“是谁一年前拿到了国际水平的奖项,对着那么多评委老师说自己会努力的?”牧野藤将礼物重重地放在桌上,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房间里安静极了,“西江,一年了,你躲着媒体,躲着你的粉丝们,放弃了你的梦想,放弃了你的天赋,这就是你所谓的努力吗?”
“你说你是不是傻子?嗯?”
牧野藤查了很多资料,十七岁的西江在一年前名动国际,让不少影像期刊都前来约图。可短时间内她却突然销声匿迹,连媒体记者们都打听不到她的下落。
他只能在网上搜索着关于西江的只言片语,然后看到了一年前影像大赛风尚奖的颁奖视频。女生举着奖牌,笑容满面。
牧野藤一次次播放又暂停,女生的脸庞停留在她获奖的那一刻,看上去明媚美好,让牧野藤忍不住想伸手去触摸。
明明才一年,就算时光匆匆催人老,可那个明媚的西江明明才老去一年。
听了牧野藤的话,西江看着他,睫毛有些颤抖,几乎下一秒就要哭出来。转眼她笑了笑,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有句话你说对了,我就是个傻子。”
愤怒的公牛更加愤怒,他抓了抓头发,却发现一点儿头绪都没有。他呼出一口气,最后道:“生日快乐。”甩下一句潦草的祝福后,他匆匆离去。
牧野藤回了自己的房间,将礼物盒扔在书桌上,露出了盒子里的深黑色且有着流畅线条的相机。
那是Glodenmask新出的镜头,广告上说,用它拍流云,可以看到微风掠过云翼时速万分之一时凝固的模样。
那是他想让她看到的风景,也是她不肯接受从而抗拒的风景。
07
高二的期末成绩下来了,雾子看完自己的卷子,叹了口气:“晚上给我补课吧。”她低头标记着抛物线的上升区域,“唉,来这所学校一年了,成绩还这样。”
距离雾子做自己的同桌已经一年了。牧野藤翻开书,思绪却绕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认识她多久了?这些日子对面的房间永远都是寂静的,他不再玩滑板,只躲在房间里刷题。
他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她了。好几次陆太白从阳台处跑来,牧野藤都一改之前的好脾气,直接拽着陆太白的尾巴从门口丢出去。
蠢猫,看不出我和你主人闹矛盾了吗?
晚自习结束后,牧野藤来到了雾子的家里。雾子房间的风格是典型的小女生风,牧野藤指着床上的洋娃娃嘲笑了雾子半天。
笑着笑着,牧野藤的视线定格在书桌上:“这是什么?”
雾子探头看了一眼:“那是以前的学校,我和同学的合照。”
照片上的雾子笑得合不拢嘴,看上去傻极了,然而牧野藤却定定地看着照片上的另一个女生:“她也是你的同学?”那个女生扎着马尾,笑容甜美。
“你说西江啊?那是我学姐。”
“你们的关系很好?”
“算是吧,她很厉害的,光靠参加摄影比赛就去了很多城市,拿了好多奖,我们班同学当时都超级羡慕她。”雾子研究着练习题,有些心不在焉地答道。
“是吗?”
“不过她爸出事后,她就退学了。”
“出事?”
雾子点头:“唉,其实我老是想,要不是她家里一年前发生了那样的事,她一定还能继续学摄影。”
很久以前笑容灿烂的女生,喜欢摄影,眼神纯净明媚,到现在才几年,她就弄丢了相机,也不许人靠近。快要接近真相了,蹩脚的侦探终于拿到了开启密室的钥匙……
牧野藤的手有些抖,他把照片放好,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当时……怎么了?”
“好像是因为反对她荒废学业去学摄影,她爸责怪她成绩下滑,她跟她爸顶了嘴。后来她爸去喝闷酒,回家后就一直吐血,医院也没救过来,说是酒精中毒。听说她妈受不了打击,精神也出了问题。从那以后,西江就靠赔偿款生活,也不再读书了。”
08
那场暴雨下了许久。暴风雨肆虐的夜里,楼下不见一个人影。牧野藤举着伞,边走边喊:“西江。”
回答他的只有一道划破天际刺耳的雷声。从雾子家出来的牧野藤不停歇地狂赶回家,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很想见她一面。
对不起。
各人生活皆沉重,因为他的不了解,所以他才更要道歉。
西江不在家,他就到楼下去找。他举着手电,昏暗的灯光照着被雨水染得更加潮绿的树林。他看了看,打算再去别的地方找一找。
一声微弱的猫叫声响起,牧野藤停下脚步,只见陆太白蜷缩在一棵树下,牧野藤用手电照了照上面。
“以为我们泅河而遇,可你踩到了我的影子。以为我们拥抱取暖,可你拿走了我的火柴。”
西江坐在树上,在唱歌,她浑身湿透了。
“西江,下来。”
牧野藤伸出手,雨点打在他的脸上,模糊了他的表情。
“在阳台看见沉睡的我,在城堡看见沉默的我,在山洞看见丑陋的我。见过我笑吗,有时也哭啊,你是在哪里看见我。”
西江还在唱。雨越来越大,闪电从空中划过,雷声轰隆,可那雷声却盖不住牧野藤的声音。
“我都知道了,西江。
“你下来好不好?”
西江是来找树上的陆太白的,可是爬上树后,她却不想下去了。
树下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
班主任说相信她,颁奖的评委老师说期待她的表现。可是在所有人都相信她的时候,她却突然不敢再相信自己。她总是在想,一直为之努力付出的天赋,给她的生活带来了什么。
没人告诉她,当一个人热衷的事情害得她家庭破碎,害得她几乎被毁了一切。那她热爱的,还要不要继续再热爱下去。
在最后那次争吵中,她对最疼爱自己的那个男人口不择言:“你就是怕花钱,你就是不爱我!你这辈子一事无成,我才不要像你一样!”
可是,也分明是这个男人,在她深夜复习的时候,端来热气腾腾的牛奶。那时即将中考,她学得很吃力,他将牛奶放在桌上,从地上捡起她揉成一团的试卷。他平生不曾辉煌,也只会笨拙地安慰:“累了就早点睡,明天再看。”
他是没能耐,没见过这个世界有另一种生活方式,所以他理所当然地相信,女儿除了学习,任何爱好都只是浪费时间的消遣。
他只是怕,怕她以后因为爱好而吃苦,更怕这个有多少才华在它面前都如螳臂当车一般的人世。倘若在他离去以后,女儿没有独当一面的能力,那她要怎么办。
多年后,总是要等到多年后,她才能懂他的一片苦心。
可是他却再也没回来。
生日那天,她对牧野藤说别管我,所以他带着礼物,就那样推门离去。
他怎么不问问她?他们怎么都不问问她?
那到底是不是她的真心话。
她从来都不希望爸爸真的不管她。
不是的,那全是气话。
可是俗世如此,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直在向前,没有人会停下。所以她总是强迫自己回忆那个深夜,那个深夜里有父亲最沧桑心碎的眼神,这样的记忆回放让她苦痛不堪,可她偏偏不想让自己遗忘。
他分明爱她。
可她却只能一边用往事来自我惩罚,一边用往事来告诫自己,她的余生悔恨绵长。
西江看着树下那个眼睛明亮的少年扔掉伞,他把双手放在嘴边,喊她西江。
西江愣怔地看着男生,她突然有些恍惚。如果……如果爸爸也可以像这个少年一样,能重新回来找她就好了。
他的声音有些喑哑:“你别放弃。”
你别放弃。雷雨昏昏沉沉间,西江想,为什么不能?就是摄影让那个最疼爱她的男人丧了命,她凭什么不能放弃!
“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牧野藤的眼幽深而漆黑,微弱的光落在他的眼中,形成了晦涩难懂的光影,“是我不好,对不起!”
这场雨那么大,除去雨水滴落的声音,万物都是寂静的。可是在听清牧野藤说了什么以后,西江的眼泪突然无声地、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耳边是雷鸣声,如人世的意外轰隆降临。
有多少人知道,许多人忙碌一生都找寻不到自己最挚爱的喜好;又有多少人知道,他们这一辈子能为之热泪盈眶的东西到底有多少。
十五岁因为摄影拿了奖,她在那个激动得睡不着的夜里告诉自己:因为热爱,它带来的力量无与伦比,所以得抓住它,千万不要松手啊。
这一晃,都快三年了。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牧野藤说,那不是她的错。
西江愣怔地想,她想就算现在去认错,去向那个最爱她的男人好好地认错,他们一家人也是不能再回到三年前了。
西江的泪,混着雨水,一滴滴从脸庞滑落。时隔多年,她脆弱得一塌糊涂。她终于像普通女孩一样,捂着脸伤心地哭了。
09
在那之后,牧野藤撤掉了她家的方便面,买来蔬菜、水果和牛奶。他给她规定了每晚最迟睡觉的时间,还不准她熬夜。
“最糟的时候,我待在病床上,数着护士们鞋子的颜色,一个月都没有说话。”
“牧野藤你知道吗?我当时就觉得,自己的人生真的快发霉了。”
“后来我姨妈找到我,让我住到她家,就是你家对门,也是在那天,我捡到了陆太白。”
牧野藤从身后拿出之前那个相机给她,看到女生迟疑的目光,他说:“你以后……肯定会用到它。”
其实如果当时能有一个人紧紧抓着她的肩膀,告诉她那一切都不是她的错,她是不是会振作得快一些?
也许会吧。
不过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那之后西江的脸上有了更多的笑意,她的镜头下,有熙攘的广、午后的街道,有迟暮的老人和爱笑的小孩。
可西江更喜欢拍牧野藤。“咔嚓”,男生竖起两根手指的动作定格在相机里。
就这样,没课的时候牧野藤就带她穿梭在各大博物馆里,西江拍过沧桑千年的秦汉书简,也拍过诸侯夫人的珠宝琳琅。在她未精修的原图里,在那面罩着文物的玻璃上,总会有一个少年模糊不清的身影。
他的眼睛,在她精心拍摄的一刹那,画面定格间,永远都是落在了她的身上。
每次回去的时候,都是牧野藤骑着自行车载她。西江抱着相机,声音很好听:“开始的开始,是我们唱歌。”
牧野藤驰骋在夜色下,嗓音像收破铜烂铁的小贩一般嘹亮:“最后的最后,是我们在走——走啊走啊走啊走,走到九月九。”
西江大笑着,直接动了手。
那样的夜色惬意又温柔,牧野藤失去她踪迹的那两年里,他总是无数次在他乡想起这一晚的月亮。
之后升级考来临,那天牧野藤没拿手机,回家才发现西江给他打了许多电话。等他再拨过去,却无人接听。
西江走了。
她的房间空无一人。
错过了一个电话,是不是就错过了一场告别?
江女士向他坦白:“妈妈是去找了她,我就是让她别打扰你学习。她休学不要紧,你还得考大学呢。”
牧野藤怒不可遏:“她不是不听话,也不是不孝顺,你知道那是意外,是没有人可以控制的意外,那根本就不是她的错!”
他一反常态地冲江女士发火,像随时会冲出山洞的小野兽。
随后,他从物业那儿要来钥匙,进了她的房间。临走前,她在桌上放了一封信。
她给他留了信。
寥寥几个字,牧野藤看了很久,然后把它攥紧在手心里。
两年后,某影像展会上。
那是一位国际新生代摄影师的展会,轰动了整个文艺圈。
众人仰头观看,看到琥珀里那只尘封千年的昆虫,它有黑的眼、半僵的触角,还有冷而薄的翅膀干净透明,好像它依然可以感知,在琥珀里那几千年的萧索和寂静。
墙壁洁白,上面挂着上亿年洞窟的钟乳石;挂着青绿色潭水漂浮的海藻;挂着深海里自然生长的巨大珊瑚;还挂着飘荡风中的五彩经幡和来自遥远部落的天葬台。
这时,传来了摄影师的话语。
“生活便是如此,‘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如果植物枯萎了,不要急着拔掉它。世上万物都渴望新生,每一个主人都应该等一等它。”
摄影展的主题是——“植物园,荒原路”。
随后,一抹纤细的身影走了进来。她化淡妆,穿长裙,环顾现场,一双漂亮的眼睛停留在一个人身上。几秒后,她才开始讲话。
那人是牧野藤,他站在人群外,静静地注视着讲话的人。两年过去,终于考入名牌大学的男生轮廓坚毅,像极了公寓楼前沉默坚韧的树木。
他安静地听西江发言,手心里是一封停留在两年前的信。那封信上只有七个字:我们相约两年吧。然后那两年日升月起,四海潮平,他们靠着想念,许久不见。
发言完毕后,西江走下台,记者簇拥着她走了过来。牧野藤立在人群外,电话响起,他接了,朋友询问他在哪儿。
“在看朋友的摄影展。”
说话间,纤细的身影已经向他走来。
朋友问:“摄影展?谁的?”
西江落落大方地为媒体介绍牧野藤,那双熟悉的眼,眉目弯弯,带着欢喜。
她说:“这位是我最期待的嘉宾。”
他说:“是我很喜欢的摄影师。”
四目相对间,他们的眼神宛如回放了关于青春所有美好的遇见。
而穿过曲折的走廊,在最后一间展示区,那儿有一幅巨大的照片,几乎覆盖了一整面墙。那是一个目光澄澈的少年,他伸出两根手指比V,镜头下的他,看着摄影师,露出了柔和的目光。
那是赐予她日光的少年。
也是后来西江单独上路时,珍藏在相机里许久不舍得翻看的画面。
如今牧野藤看着西江,她就站在他的面前。
而总有一些画面无人知晓,那是两年前西江搬到他们俩楼下的第一天,她抱着一只肥猫,而他骑着自行车经过。楼下的音像店,老板正放着属于他的那个年代的校园民谣——
“开始的开始,是我们唱歌。
最后的最后,是我们在走。
最亲爱的你,像是梦中的风景。
说梦醒后你会去,我相信……”
——原文载于年爱格5B
1.手机淘宝搜索进入爱格官方指定特约店——“彭林拾贝图书专营店”即可下单购买(收藏店铺领十元券)
2.,复制这条信息¥WwcE0sJZ7mY¥后打开手淘即可进店下单购买(收藏店铺领十元券)
3.预购《我在新西兰等你》,复制这条信息,¥rWH90G59QHO¥,打开即可查看
戳阅读原文,把《我在新西兰等你》带回家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转载请注明:http://www.laiyindu.com/byxcq/805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