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是一个念念不忘的失去的过程,在我们成长之初它就开始慢慢消失,但是那些关于故乡的记忆和情感已被镌刻在我们的生命线上,无法磨灭。让我们终其一生为了这些印记做两件事情:怀念,或者寻找。
——题记
这座小城,以前住着我,现在埋着我的祖母。
太阳像二十年前那样照耀着脚下这片土地,草木肆意地生长,坟茔隐没在丛草里,埋葬她的土地静静地沉睡着。妻跪在坟地烧纸,火焰噼啪作响,包裹我的火光和灰烬味道,像四年前那样缠绕到身上。这块土地,什么时候成了我心上的泥土?它曾经那么熟悉,像眼泪、血脉、小时候我肿胀的腺体。
而今眼前完全是另一番景象:礼泉河枯了,沟壑累累,如同退化的器官,哀伤的河床被一片芦苇荡覆盖着,发出一种神秘的声音,又仿佛是来自天际;河岸上,祖父生前开垦的麦地上,已经建起了幢幢小楼,喧嚣的车流从泥河桥上驶过。城市的胳膊或者手指探入这块土地,故乡已由一个村庄赫然坐落于闹市之中。我茫然于一个村庄的消失或位移,在脑海中搜寻关于祖母的一些记忆。
四年前,我是祖母去世前一个礼拜回到故乡的。在那样暗沉寒冷的天气里,一进屋子,寒意便从心底慢慢渗透每块骨骼,让人更感觉到冷。祖母已经下不了地,她的脸塌着,眼球深匿在一大堆皱纹中,表情接近空白,像一张揉皱了的白纸。她看见我时,想说话,喉咙里有咕咕的声音,仿佛地下的暗河,呜呜地涌动着。我的心陡然揪紧,眼窝里蓄满了水。我真担心她的灵魂在一刹那间逸出她苍老衰败的躯壳,眼球会突然跌出眼窝。事实上,她已慢慢垂下眼皮,像关闭空落落的两扇仓库门,里面充满了淡薄的黑暗。我感觉一种轻盈透明的东西正溢出她的身体,像蜻蜓一样被风、被阳光穿透……祖母停止呼吸那一刻,我一下子愣住了,手脚冰凉。原来死亡竟是如此轻易,仿佛她倦了,说睡就睡着了。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均匀地洒泻在床上,她睡得像一块石头。祖母没有等到春天,就走了。时间把她的躯体刮得干干净净,世界就此轻柔无声,像落下一块深色的柔软丝绸,陪伴我的将是无数个一无所有的黎明。
给祖母送葬去的路并不长,我却仿佛走了一个季节。戚哀的唢呐声,打着旋儿,吹了一路,一直跌落在新挖的坟土上,它们顺着泥土的缝隙,渗透到冰冷的地下。我的泪眼跟着棺木一寸一寸往下沉,喉咙里被一大团悲伤嗝得生疼。唢呐呜咽着,整个墓地被它搅得撕心裂肺。祖母的身影在漫天的火光中跃动,一半映在墓地,一半映在我身上。焚烧的纸钱化为灰烬,飘向空中,我流泪了,感觉是在烧我的一只胳膊或一条腿。我亲眼看着泥土的颜色遮盖了棺木的颜色,然后逐渐高出土地。
风雨潇潇,物是人非,那些不能承受的沉痛,已经成为可以诉说的经历了。我杵在坟头,站得像一棵树,那根一直扎下去,向祖母的深处伸展。这个下午,这个属于故乡的下午,阳光白花花的,秃秃的枝桠挂不住一绺阳光。我感觉到一股悲怆从我的血液和骨头里窜了出来,封锁了我神经上所有的光亮。倏忽就起风了,坟地隐约传来不明意义的悲啸,我似乎又听见铁锹掘土掩埋棺木,发出沉闷的卜卜声。空气成了半流质,后背直冒冷汗,像渗到了骨头里。几只蜻蜓平稳地盘亘,翅膀上闪动着光芒,鸽哨声时隐时现,悠长,平缓,渐渐近了,扑棱棱飞过头顶,又渐渐远了,在天边像一团飞舞的纸屑。
我弓着身子抠了两抷细细的黄土,转身对妻子说:“回吧。”
她颤抖了一下,抬起头,目光趔趄着,盈盈的泪水在日光下闪烁。柏树发出沙沙声响。
我知道,祖母已经走了,就像那个黄昏,你刚要靠近,它却一头栽进了黑夜。
我是祖母一手带大的,对她的感情远胜于我的母亲。记事起,我就和祖母住在一起,她一直扮演着母亲的角色。父亲常年在铁路上班,很少回家。我上初中那年,他才调回县城工作。我一直没有学会在母亲跟前撒娇,她总是偏爱两个妹妹,祖母为我没少跟她拌嘴,至少我的童年是这样的。祖母去世后,母亲和我的感情就更微妙了。二十年的异乡生活,把本来不很亲密的关系变得更客气了。在故乡与异乡的隔阂中,我与母亲的情感时近时远,内心纠结的那根弦,绷得太紧,生怕哪一句话说错,就砉然断裂。
母亲一生很强势,即使我上了高中,就连买一件衣服的颜色,也常常做不了主;我和妻子的婚姻她更是极力反对,她把对祖母的成见,使在我和妻子的身上。父亲的脾气又不好,往往经不住母亲几句话一说,七十岁的人还会顺手操起家伙,满院子撵着跟我动粗。婚后,我们一直刻意弥补与母亲的感情,在电话里经常问暖嘘寒,让老人来粤城住,她待不习惯,遂又在老家建了几处物业,有丰厚的租金给母亲去收,她的脸上才终于有了笑容。
近二年,南方经济凋敝、生意一点都不好做。和母亲在电话里闲聊,无意中谈起了我的窘况,她拐一个弯儿就岔开了话题。那次我回西安开会,妻子也想趁机回家看看父母。电话那头母亲很生疏地“哦”了一声,没有丁点的欢喜。她的冷漠往我身上种满了一根一根的刺。
回家的第二天,妻子想着我们好不容易回来一趟,遂忙前忙后,收拾楼上楼下的卫生。我站在二楼阳台往下看,突然发现父母什么时候也在院子里。我下楼跟母亲打招呼,她淡淡地应着,目光和我对接的刹那,戒备得仿佛一根拉紧的皮筋,好像我要掠走她什么似的;父亲的脸则埋在一团烟雾里,眉心微微地皱着,手里的烟火吱吱的乱炸。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再看那烟圈带着不安的情绪从父亲的嘴里四散,袅袅慌乱。几乎有一分钟时间,院里的空气都凝固了,随着每一秒钟的流逝,气氛愈加令人窒息。他们的表情让我显得有点儿不知所措,我尴尬地笑了笑,片刻之间,真找不到该说的话。
我心情糟透了,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犹如被放逐的弃儿,在熟悉的乡音里,茫然寻找辨别着这块土地残留给自己的根性。那是一个像黎明一样凄凉的下午,路上散发出强烈的柏油味和汽车的金属味。我很茫然,虚飘飘的,脚仿佛悬在半空中,怎么走都不踏实。街道的一边是槐树,另一边也是槐树,阳光空荡荡地闪着光。十字路口,红绿灯变来变去,很多车连在了一起。好多陌生的、毫无表情的脸被日光照亮,又消失在街区的阴影中。广场上,很多女人在跳佳木斯舞,音乐声随风飘荡,或近或远,穿透着街道和距离。我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来,看一个小男孩玩踢球。一个年轻的女人用手机听音乐,目光却始终停在孩子的身上。想必是孩子的母亲。她从旁边经过时,我听见扩音器里传来许巍的《故乡》。那歌曲洋溢的气息实在太悲凉了。小城像被泼了一杯隔夜茶,透出一种陈旧感,而我自己凄惶的影子在夕阳下卷曲着往事。听着听着,人不由得就想哭。裹挟在泪中的时光,有如断了线的珠子,一粒粒走得飞快。对面小区楼上,一扇扇排列整齐的窗户里,已亮起了灯,那些狭小的闪光的透明盒子里,都装着一个家。我多羡慕窗户里那一一盏盏灯光啊,可那些错落的、分割的空间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些墙体是冷漠的,至少在我的眼中是冷漠的,仿佛城市落尘的雪。在粤城十几年,还不能完整地说几句粤语,身体里关于秦人的气息与血性却越来越少,在故乡与异乡的进退中妥协苟安,青春也没守住。它早已被磨合成一束速度之光。这束光倾斜着它的底座,静立在我的视网膜上。一些事物逐渐地显影、浮现、清晰,而另一些事物逐渐地远去、淡隐、消失,收进时光幽惚的暗处。我原以为乡愁会在记忆里改写青春,那些残存于体内的记忆、亲情会在相仿的环境里被激活,但一切都在时间中丢失了,回不去了。它的细部对你紧闭着。我只是一个“异乡人”,是故乡的“闯入者”。在薄薄的故乡流浪,人如微尘,累累然如丧家犬。这里本是我生命的原乡,可如今它就像插在围墙顶端的碎玻璃屏障,在阳光下是那样的五彩斑斓,当你真的靠近它,却被扎得遍体鳞伤。
磨磨蹭蹭回到家时,妻已经睡了。我不想扰醒她,便又踅回到祖母的屋里。灯光照在墙壁上,一只断了尾巴的壁虎,静静地贴在那儿。我看它,它也看我,墙壁很白。祖母的轮椅立在墙角,明亮了一下,只那么一下,它尖锐明亮的颜色,就硌伤了我的眼睛和心。我伸出手去,做了一个抓住它的姿势,却怎么也抓不住,心中一片无望与悲伤。蜷在单薄的床上,黑夜和孤独漫过了我。睡梦里,我看见祖母的一个侧影,她躲开我的视线独自背转身去。我知道,她哭了。九月的北方,夜里生凉,风很大,想必明天会有一场大雨要下。院里半人高的刺玫花,经风一吹,香得刺鼻。我想起贾平凹先生《老生》后记里面的一句话:风刮很累,花开花也疼。
这还是我千里万里日夜思念着的故乡么?可再也回不到出发前的那个晚上。本想着这次行程不是很紧,在故乡多消磨些时光,陪陪父母,可岁月把它侵蚀得面目模糊,让人近乡情怯了。在家小住了几日,最怕和父母照面,不光是怕那眼神,是看着他们一天天老去的模样我就会内疚。那天,临走时有些不舍地站在门口,对母亲说,我们去昭陵几天,然后直接坐车就走了,您和我爸多保重,我们以后会经常回来的。话一出口,眼前却忽地模糊了,感觉被什么挡着似的。街上的阳光,耀眼得悲伤。回头再看那栋我们用逝去的青春和厚厚的乡愁砌成的楼宇,感觉它就是一座戒备森严的城堡。“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对于漂泊的身体来说,这里曾是牵绊在我记忆深处的家,如今它被遗弃在故乡的土地上,是如此的荒凉。
作家简介:
庞锋,男,年生。陕西礼泉人,现居广东。广东省青年文艺家联合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东莞市作家协会厚街分会秘书长,专栏作家,资深媒体人,毕业于北京大学经济学院,从事过编辑、记者等职业。迄今已在《人民文学》、《文汇报》、《散文》、《散文百家》、《语文报》、《杂文报》、《作家天地》、《中国青年报》等数十家报刊发表文学作品余篇,万字,散文、诗歌入选《精美散文读本(当代卷)》、《年中国年度最佳网络文学》、《年中国最佳诗歌》、《年中国散文精选》、《年中国散文精选》、《年中国散文经典》、《中国散文年选》、《年中国诗歌排行榜》等40多个版本。散文入选年江苏、广东等地高考语文试卷现代文阅读与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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